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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庄(第10页)

子路和娘来到戏场后,一些老太太就拉娘坐到她们的凳子上去说话,子路立在场戏边的吃货摊上看卖吃货,晨堂担了一担儿尿桶放在了新搭戏台边的一棵树后,子路笑他会寻便宜,这一夜能接一担生尿哩。晨堂嘿嘿笑着,附过身来说:“在德门家里耍哩,你去不去?”子路说:“没记性!上次被抓去罚了款,又……”晨堂说:“今晚上派出所的人都在看戏,百无一失的,庆来贼猴手气好哩,已经赚了一个整数咧!”子路说:“那弄钱容易,你还来看得上那一担尿?”晨堂说:“我没本钱么,我还得帮你嫂子哩。”子路这才看清在场边点了一盏马灯的是晨堂的婆娘,正卖馄饨的。子路说:“你现在提尿桶,一会儿就又去包馄饨,那啥味道都有了!”晨堂做个鬼脸走了。子路扭头看了看,没有发现西夏,却在人群里看到了菊娃推着轮椅出来,是石头要到场外撒尿呀。子路就过去,轻声叫:“石头,石头!”石头说:“爹,娘给我买了轮椅了!”子路说:“你娘现在有钱了!”菊娃说:“男人有钱了就坏,女人一坏就有了钱,我坏了么!”子路笑了一下,把轮椅拍了拍,问石头坐着舒服不?石头说:“舒服。爹也不来接我!”菊娃说:“你爹忙么!”就拿眼睛看子路,问:“你那一位呢?没一块儿来?”子路没吱声,石头却要子路推他到皮影戏台下去。子路推着去皮影戏台下,石头又要把他推到卖吃货的摊前,子路给他买了一块麻片糖,许多人就过来说轮椅好。别人越是说轮椅好,子路越觉得浑身不舒服,就推了石头到菊娃那里。菊娃说:“石头,娘来推,你爹推了心里不美哩!”石头说:“爹,你走路要小心哩。”子路说:“怎么?”石头说:“你那腿也不好哩!”菊娃说:“别胡说,你那嘴里有毒哩!”就小声说:“你瞧老黑那个蔫相。”子路抬头看了,蔡老黑从前边勾了头往场外走,他原是宽肩人,今夜却成了溜肩,那褂子就显得特别长,腿也软,走过去像头老驴拽磨,他忙背过身,装作没看见,也不让蔡老黑看见,直待蔡老黑消失在黑影地了,才说:“今晚对台戏把蔡老黑砸了,他只有演那一折黄戏争观众,可也就是那一折。”菊娃说:“那是个恨透铁,这阵儿不知又干什么去呀!”子路说:“管?他哩!”再不提说蔡老黑。

蔡老黑是端直往镇政府大院去的。吴镇长不爱看戏,爱打猎,他有一杆擦得精亮的双筒猎枪,没事就和派出所的老朱去南北二山里打黄羊,打野鸡。朱所长自小是个对眼,视力不好,枪法不及吴镇长,但捉狸却是高手。这日天擦黑,把王文龙苏红和县剧团团长叫来,指示演出只能演好,无论戏场上出现什么情况,一是不得出乱子,注意安全,二是不能半途而废,即使台下没人,也得坚持演完。之后,两人就去稷甲岭根捉果子狸。果子狸是喜欢吃柿子的,柿子成熟的时候,只要守住一棵树,用手电往树上照,它就伏在树杈上不动了,一枪一个往下打,但现在柿子未熟,果子狸就钻在山坡的土洞里。在土洞口看看土色,朱所长能知道洞里有没有果子狸,是公的还是母的,是一个还是一窝。两人寻着了一个洞,朱所长坚持说有狸,吴镇长捡了柴火在洞口点了熏,然后拿一个麻袋随时准备套装跑出来的狸。但熏了半会儿,没狸出来,吴镇长说:“今日马失前蹄了!”朱所长说:“不会的,一定是烟大熏死在里边了。”用锨掘洞,果然里边熏死了三只小狸。两人回来,杀狸熬肉,要去买酒来吃喝,蔡老黑来了。吴镇长说:“狗日的老黑牙口齐,肉熟了你来了!”蔡老黑说:“正好,今日酒我包了,让我有个巴结领导的机会呣!”跑出来去商店买了两瓶酒。三人喝着,很快一瓶半下肚,吴镇长说:“今日对台戏,你不在那边坐镇,一定有事来求我了!”蔡老黑说:“镇长了解我蔡老黑!镇长,蔡老黑不是爱拉扯的人,平日不来打扰你,但蔡老黑是粗人,直人,我是来问问,我蔡老黑还算不算政府树起来的农民企业家?即使不算了,还是不是高老庄的农民?”吴镇长说:“蔡老黑是老先进呀,我没到高老庄时你就是先进呀,咱们的老县长凭什么资本一举将贫困县帽子摘掉,就是他在高老庄蹲点,修桥修渠修地建立林场,又把高老庄的经验推广了全县!咱现在的县长要把扔掉的贫困帽子再次捡起来戴在头上,听起来不好听,但更务实!当然了,不管是老县长还是新县长,都是共产党的县长,树起的先进典型依然是先进典型么!还有啥事你说!”蔡老黑说:“有你这话就好!那么,我为高老庄人民修白塔,请你去你不去,你却坐在苏红他们的会上讲话哩,我请了皮影戏班来活跃群众文化生活,你不理,你却接见县剧团的学员娃娃哩,我干啥,他王文龙苏红就对着干啥,他们背后有你做靠山,狐假虎威,这还有我的活路没有?咱政府是支持群众都富起来哩,总不能谁有钱屁股就坐在谁的凳子上,爱富人不爱穷人?!”吴镇长说:“蔡老黑,你是真的对我有意见了?你是被树立的镇一级企业家,王文龙苏红是被树立的县一级企业家,人家支持教育,我能不去?县上来了领导,我能不陪?唱对台戏那是你们的事,更是剧团戏班的事,现在是市场经济了,竞争嘛!是不是今晚你那一台被压住了?”蔡老黑说:“我来把话给领导说清,他王文龙苏红给大家办事哩,我修塔也不是给我家修祠堂,演戏也不是我娃过满月招待村人的,他王文龙苏红花了钱,我也是花了一堆钱的,他们花钱是九牛拔一毛,我花钱却是杀鸡取蛋的,那信用社的贷款我就不还了,我办了集体福利了,办了社会慈善了!”吴镇长说:“这怎么能扯到贷款的事?那是你和贺主任的事,本镇长没权管这些!蔡老黑同志,你也是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么,咱说话办事,豌豆一行,茄子一行,不能混着来嘛!”蔡老黑说:“那我那么多钱就白花了?”吴镇长说:“你既然为大家办福利,搞社会慈善,那你还想要什么?我这辛辛苦苦弄的果子狸肉你不是也白吃啦?”蔡老黑说:“不管怎样,我把话给你说了。”朱所长一直坐着没言传,这阵说:“老黑,只要你喝酒,什么事都好说,你贷了多少款?”蔡老黑说:“三十万。”朱所长说:“一万元一杯酒,不说给你免了,有吴镇长的话,最起码还可以延缓还款的时间么,你来三十杯!”蔡老黑红了眼,端起酒瓶,在杯里倒一杯喝一杯,倒一杯喝一杯,一瓶酒立时完了,朱所长便要去再买酒,吴镇长说:“老黑,你别听朱所长说,他是日弄你喝酒哩!”蔡老黑说:“反正你们是领导,今日喝不死,明日那姓贺的再来害骚我,我到镇政府大门口吊肉帘子呀!”自己突然鼻子呼哧呼哧,眼泪就流出来,说:“我蔡老黑活窝囊了,活背了,喝开水塞牙,放屁也砸脚,我只说别人算计我,领导也算计我么!”吴镇长和朱所长就面面相觑,朱所长说:“老黑你咋啦,你要哭呀?”蔡老黑真的就呜呜哭了,这一哭竟不能止,鼻涕眼泪涎水全流下来。吴镇长说:“他醉了,醉了。”喊门卫把蔡老黑送回家去。门卫背不动蔡老黑,架着胳膊东倒西歪地走,吴镇长和朱所长站在院子里听到戏场上锣鼓叮叮哐,叮叮哐地敲,说:“戏还没散的……蔡老黑没?相,这点酒就把人撂倒了?!”

西夏听说了蔡老黑在唱戏的晚上到镇政府喝醉了酒哭哩,起先不相信,但她确实在皮影戏班最后被县剧团拉垮后并未再见到蔡老黑,心里倒也疑疑惑惑。子路从菊娃的店里接回来了石头,提说起这事,子路说,外边都摇了铃了,蔡老黑不光是喝醉了酒哭哩,在镇政府时就尿了一裤裆,回去的路上竟然栽倒在一个粪坑里,幸亏粪坑里水尿浅,没被淹着,却弄得一身臭屎!西夏一听,眼泪竟流下来。子路说:“你怎么啦,给他流眼泪水啦?”西夏说:“他是个硬汉子,能那样,心里一定是难受得很,苏红他们也做得有些过了。”子路说:“狗咬狗,自作自受!”西夏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你不能因他和菊娃好过,就这样看问题!”子路说:“我就这样看他了!你们女人就是容易上当受骗,你怎么和菊娃一个样?”西夏说:“人是有能力大小之分,职务高低之分,但人得有个性魅力,你多亏到城里工作了,你若还在农村,要力气没力气,要手艺没手艺,说话处事黏黏糊糊,汤汤水水,我看有你十个也抵不住一个蔡老黑哩!”子路脸色就变了,说:“我不及蔡老黑你去嫁蔡老黑吗?!”西夏没想到子路竟说出这种话,就也生了气,说:“你说什么?你这样不尊重人?!”子路说:“你就尊重人了?”西夏说:“我说你的缺点哪儿说得不对,你想想你回来这些日子处理的事,还像不像个大学教授,你戴了有色眼镜了,看谁都带色了,以为谁也都有了色?我指出来你的弱点,你就能说出那么难听的话?!”子路说:“你让我怎么说?!”一巴掌拍在轮椅背上。轮椅上的石头就喊:“奶奶!”娘从厕所里一边跑过来一边系裤带,西夏说:“你给我凶?”子路说:“我就凶了!”娘说:“怎么啦,怎么啦?”石头说:“他们骂仗哩,我去我娘那儿呀!”子路就吼叫道:“吱哇啥哩!”将轮椅一推,轮椅竟向前滑去,撞在樱桃树上,轮椅就翻了,石头从轮椅上摔出来。突然的事变,西夏急忙去抱石头,子路也觉失手,圪蹴下去要哄石头,娘却老鹰一般扑过来,扬手就在他背上擂鼓一样打拳头,说:“你打石头?!你是欺负他不能走路吗,你怎不把他一下子推到墙上碰死?”西夏把石头抱到轮椅上,说:“娘,都是我们不好,你不要生气。”娘说:“我不生气?我在厕所里啥也听得明白,子路你是哪儿气就在哪儿出么,你寻西夏的茬?你又给石头耍歪?赶明日你就得又烦我了?!你活独人呀?你回来做啥,你还嫌这一家人没死绝吗?!”子路出门就走。石头还在哭着要去找娘,西夏要把他从轮椅上抱着回屋,他双手死抓着轮椅不放。娘过去抱了,说:“你和你爹咋是一个德行!还哭啥哩?不哭了!”抱进屋去。院子里只剩下西夏,她坐在捶布石上越想越觉得委屈,起身回卧房就睡下了。子路的脾气坏,这是西夏回到高老庄后发觉的,而且越来越坏,她检点着是不是自己做得过分了,但她没有错呀!子路是见不得提说蔡老黑,对王文龙也是爱理不理的,子路的心里依然是对菊娃有一份情的,所以才这么脾气焦躁,竟然对自己也开始骂粗野话了!人常说结发夫妻恩义长,那么自己算什么呢,这次她还是和他一块儿回来的,整日守着他,若她没有回来,还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情景?西夏想着想着,眼泪又从眼角流下来。窗外的檐笸上,一只鸟在啄什么食吃,嘟,嘟,嘟嘟嘟,西夏觉得那是只有着一尺长的尖嘴鸟,从窗子里伸进来啄她的脑壳,脑壳就疼,疼得发麻发木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西夏迷迷糊糊听到那边卧屋里石头不哭了,厨房里有了风箱拉动声,猜想娘是在做饭了。院子里的鸡嘎嘎地叫,是不是那只母鸡又在窝里下了蛋,得意它的功劳啦?她想,我是该起来帮娘做做饭,或干些小的零碎活了,但却身沉得很,索性又睡去。那长嘴鸟又开始啄她了,啄了脑壳又啄她身上的被子,西夏手在空中挥了一下,睁开眼,子路却悄无声息地回来,也要上炕睡呀。她拿眼睛瞪着他,他说:“我也睡呀!”她说:“你凶够了,你睡呀,你睡不成!”把被子裹起来,不给他盖。子路偏要拉被子,两人在炕上争夺着。子路说:“你让娘听见,还以为咱又打闹了?”西夏说:“听见就听见,让她也看看她儿子是怎么个不讲理!你把事情说清,你给我发什么凶,你既然心里丢不下菊娃,你娶我干啥,又领我回来干啥?我可告诉你,我是你合法的妻子,不是你从城里带回来的妓女!”子路说:“我哪里没把你当合法妻子?”西夏说:“我傻也不至于傻到个白痴,你心里没她,你恨蔡老黑和王文龙?你给我发凶哩,你再凶吗?!”子路说:“人急没好口,我错了行不行?”娘在厨房里拿擀面杖敲案板,叫道:“西夏,贼东西又回来啦得是?他又怎么啦?”西夏说:“没事,娘!”子路小声说:“这还像个媳妇!”西夏说:“去,去,去,我倒看不上你这一点,你真要还爱菊娃就说爱,我还服你哩,这么丝丝蔓蔓的,菊娃不爱你,我也心放淡了!”子路说:“再甭吓我,我胆小哩。”上来却抱住西夏要吻,说:“我能娶你心里就全是你!自己养的猪都饿得哼哼哩,还有粜的糠?”西夏推开她,往厨房去。

西夏在院子里赶走了那只红脖涨脸的母鸡,从鸡窝取了热鸡蛋,心里倒想:哼,你也真是没粜的糠,就那点儿东西还想出卖哩?!进厨房对娘说:“我只说他有志气,出去三天两天不回来了,却又回来了!”娘笑了说:“他没皮没脸!我养的狗我知道狗脾气,他就是在家里爱使个小性儿,你别理他,他就好了!”西夏揭开锅盖,用勺搅了搅下进去的苞谷糁儿,让娘将莞青干儿煮进去,说:“娘,今日吃莞青糊汤呀……子路只是恨蔡老黑。”娘说:“他恨人家干啥?”西夏说:“子路心里是不是还有菊娃?”娘坐在灶火口不动了,直呆呆看着西夏,说:“这不可能的……西夏,子路脾性不好,却善良哩,菊娃又在家里住着,菊娃不嫁人,他当然也操心她的落脚,可眼看着她和蔡老黑好,男人家么,心里怕也不自在,这你要想得来哩。但他恨人家蔡老黑没道理,他还能管得住菊娃吗?”西夏说:“他操心菊娃我理解他,还不是整日催他去见见她吗?”娘说:“男人家么,你放开缰绳让他跑,看他能跑到哪儿去,你越把他看得紧,那心越要野的,何况子路还不是那号野的人。他就是黏黏糊糊,又不会处事,难道走了一个菊娃还要再走了你,那他打光棍去!”西夏脸上有了红白颜色,却问:“娘,你觉得蔡老黑咋样?”娘说:“我看那小伙好哩,菊娃却不知怎么就又不热乎了他?”西夏说:“那我下午看看他去,他这回栽在苏红手里,够惨的,那么大个男人在镇政府哭哭啼啼,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那样的。”娘说:“人么,都有背时的时候,你要去你去么,不要让子路知道,他心眼小。”西夏说:“娘心眼大。”娘说:“他和你爹一样,你爹在世时,我也是受他一辈子恶水气的。”西夏说:“我像娘!”两人倒咯咯咯地笑了一气。

下午里,西夏大声对娘说着她去蔡老黑家呀,偏让子路听着,子路不高兴但也没言语,这使西夏原本想着再看子路发脾气,却自己落个无趣,倒后悔没叫子路一块儿去。蔡老黑家里雾气腾腾地蒸馍哩,胖婆娘蒸了两锅,馍都是青疙瘩,心里吃了紧,叫了邻居梅花娘来,两人叽叽咕咕说是撞着鬼了,鬼把馍捏青的。就捉起筷在水碗里“立柱子”,每说一个亡鬼,拿水淋立着的三根一撮竹筷,令其站稳,但筷子皆倒,待说到:今日我并没去别的地方,只去给南驴家送些药,筷子却突然稳住,两人都吓了一跳。一个说:“南驴还是活人,怎么是鬼?”一个说:“活人也能成鬼的,活鬼!”一个说:“听说他害癌了,快要死了,是不是怕死,灵魂出来害骚人哩要死早早去死,也让阴间有鬼托生呀!”一个说:“鬼怕托生人怕死,都觉得各自世界好哩。”两人唠唠叨叨咒骂着,说:“你走!你走!”碗水里的筷子还端端立着,梅花娘就拿刀将筷子砍倒,砰地将碗水从门道泼出来,泼了西夏一脚,屋里的两人立时傻了眼。西夏其实早在门口看着她们赶鬼,进院后原本要悄悄过来吓蔡老黑一跳,见厨房里有人蒸馍,还以为蔡老黑在灶口烧火的,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两个女人最害怕的是提说了南驴伯让西夏听到,就说:“西夏呀,你来了一会儿了?”西夏说:“才到就让你泼上水了,是不欢迎我吗?”胖婆娘忙用手巾替西夏擦鞋上的水,又端出一碟青疙瘩馍让西夏吃。西夏说:“掌柜呢?”胖婆娘就在院子喊:“喂,西夏来了,你还不起来吗?”

西夏便往楼房里走,见蔡老黑果然正从床上爬坐起来,却用手巾把头包了,故意将手中打结的一角垂下来,遮住了右额,脸黄蜡蜡的,眼睛浮肿。西夏说:“听说你睡倒了,果然睡倒了,把头巾取了吧,谁不知道你额上有了伤!”蔡老黑脸红了一下,就笑道:“你来看我了?不包了,不包了,我哪里是睡倒了,他娘的,人是懒不得的,只说好好睡个囫囵觉,没想一睡就瘫成泥了!”西夏说:“人没心劲,就拾不起身架了,人都说蔡老黑是硬汉子,原来还不如个女人!”蔡老黑说:“我服了谁,我谁也不服哩!”就腾地从床上跳下来,坐在凳子上了。胖婆娘还是端了那碟青疙瘩馍进来要西夏吃,说:“你来了好,你不来他怕后半辈子都瘫在床上了!”蔡老黑说:“去去去,你能干了啥,蒸了一辈子馍就蒸成这样?!”胖婆娘说:“这怪我吗,这都是……”出去走了。

蔡老黑说:“我这老婆丢人哩。我蔡老黑一辈子说话钢巴硬正的,就是在讨老婆上说不起话。”西夏说:“你说这话谁爱听!……这个时候,蒸这么大的馍干啥呀?”蔡老黑说:“她姑姑明日过寿,你瞧她手艺!”西夏说:“馍叫鬼捏了,我看全是你火气不旺,招的鬼哩!”蔡老黑说:“你也信这个?咳,西夏,你也不是外人,高老庄一连串发生的事,实在是天要灭我哩么!”西夏说:“我知道。是你不用脑子么,有老师在村里,你怕舍你的面子呣!”蔡老黑说:“谁?”西夏说:“我。”蔡老黑说:“你别取笑我,葡萄园上我花了多少钱?现在说不行就不行了,你让我怎么办?!”西夏说:“我在家替你想了,让园子荒着,为什么不租赁出去?”蔡老黑说:“鬼租赁呀?”西夏说:“高老庄人不租赁,县上人可以来租赁么,县上人不租赁,省上人能租赁么!我告诉你,关中北山的那儿出苹果,我们单位就在那里租赁了人家四十亩苹果园,每年单位人吃的解决了,还要卖一多半,对单位是好事,对那里的果农也是好事。”蔡老黑瞪了眼睛久久地看着西夏,说:“你说,你说!”西夏说:“其实我们单位谁也没去,雇当地人住在那里经管就是了,果农寻市场有局限,单位大了,有这方面的优势。”蔡老黑从床上下来,没有穿鞋,坐在了西夏对面的椅子上,说:“西夏,你说的这是真的?”西夏说:“你看我脸上有没有诚实相?”蔡老黑说:“这倒是个办法!这还真是个办法!”就站起来立在了西夏的面前,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就那么亲吻了一下。西夏冷不防他会这样,脸唰地炭红,身子也往后退了一下。西夏一退,蔡老黑也为自己的行为吃惊得呆在那里,赶忙回坐在椅子上,说:“我……这……”西夏说:“你酒劲还没过去哩!”蔡老黑手在怀里摸着,就摸了个什么看看,丢在地上说:“我还以为是个虱哩!”西夏也低头往地上瞅,说:“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哩!”蔡老黑就嘿嘿嘿地笑,说:“西夏,你这个主意要救了我的命哩!太壶寺的和尚给我算过命,说我生不逢时,但每到困境就会有贵人相助,但我没想到是你!我真要是腊月里吃年糕,吃一口黏一手了。这主意是你出的,这得你要联系单位!要是联系好了,一亩园子连地带挂果的葡萄,我若拿一万,就给你一千,十分之一提成,我说话算话!”西夏说:“我不是来和你做生意的,我只是给你出个点子,联系事我可不敢打保票,能联系成了算你命好,联系不了也别怪我,我要求的是你几时闲下了,咱去白云湫呀!”蔡老黑说:“那当然,吃屎的总不能把屙屎的箍住了!你还真的要去白云湫?”西夏说:“你瞧,我求你的事你早忘到脖子后了!给你说了那么长日子了,我天天都在等着你的回话哩,你以为我在说笑吗?”蔡老黑说:“这样吧,明日你就给你认识的省城的人写封信,后天我陪你去白云湫,只要子路那小心眼肯让我陪你去!”西夏说:“子路是不是从小就是小心眼?”蔡老黑说:“小时候,我是娃头,他是我的尾巴哩,可谁能看出他后来就出息了!不瞒你说,在上学时我还当过几天班长的,我因不喜欢语文课老师,语文就没学好,才混到这个模样。”西夏说:“当农民也有当农民的好处,你现在不是镇上的人物吗?”蔡老黑说:“我是瞎人!”西夏说:“瞎人?”蔡老黑说:“我是盼着打仗哩,但现在却没个战争,如果我不是农民,有大权大势,说不定就策划颠覆非洲的什么国家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子路就能娶了菊娃,还又能娶了你西夏,他是有艳福的人哩,和平年代里,我是个粗人,我要是……不说了。”西夏说:“怎不说了?”蔡老黑说:“怎么说呢?我给你说我爹吧,我爹在旧社会,富是没富起来,人却也是个地头蛇吧,那一年省城下来一个女学生路过镇子,雷刚他爹来对我爹说了,我爹能五黄六月空气热得能起火的中午抄小路藏在石畔沟的毛柳树丛后,看着那女学生过来了,就扑过去把人家拖到坡根的崖凹下……回来对雷刚他爹说:嫩得能弹出水哩,但是个白虎星!白虎星你知道吧?”西夏说:“嗯。”蔡老黑说:“我爹就是遇到白虎星后倒的霉,不出三个月,路上又过逃兵,他又去抢人家一个毡帽子,被逃兵开枪把头打炸了。你明白了吗?”西夏说:“蔡老黑,我来帮你,你倒操了黑心了?!”蔡老黑笑道;“我爹要是不爱那个女学生,他也懒得出那份力呢!”西夏说:“流氓逻辑!你小心子路揍你哩!”蔡老黑哈哈笑开来:“我不如我爹,我是有贼力气却没那个贼胆,你看我真成了瞎人了?!西夏,我是个农民,当然不能和子路比,但你知道我这阵儿最盼啥的?”西夏说:“啥?”蔡老黑说:“我最盼来场地震,八级大地震!要是地震了,子路或许自己先跑了,或许要先救他娘和石头,我蔡老黑第一个就去救你!”西夏心里热乎乎的,嘴上却说:“怕第一个救的不是我吧?就是来救我也是想让我给你联系城里租赁人呣!”蔡老黑哈哈哈地大笑,他的光头背在了脊背上,嘴张得拳大,牙上烟垢很重。他说:“痛快,痛快!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西夏,我听过一次广播,里边说,男人是琴,女人是琴手,好女人能弹出音乐,劣女人了就只弹噪音,我蔡老黑一辈子就是没个好女人!”西夏说:“我在这里,你别和你老婆当了我的面吵架!”蔡老黑说:“不说了。你今日不要走,我给咱炒几个菜去,好好招待一下你哩!”西夏顺门就走,说:“我才不吃你的饭哩,我得回去弹弹我家琴呀!”厨房里胖婆娘撵出来要留客,西夏却已经走到了巷口。

以西夏的意思,她得回城一趟,联系联系来租赁葡萄园的单位,省博物馆的劳司为了给全馆职工办福利,数年前曾在关中北山承包过四十亩苹果园,使许多单位都眼红着,她相信省博物馆的劳司对这里的葡萄园会有兴趣,而且还可以联系与博物馆关系熟的一些部门,如省文联、电视台、美术家协会等等。但子路坚决反对她回省城,一是三婶已经找过他,商议着为南驴伯修墓,南驴伯没了儿女,本家侄子有这么个义务,如果修墓,西夏是不宜离开的。二是一旦修好了墓,要回省城就一块儿回,用不着为蔡老黑的事去一次省城又回来,没完没了地在高老庄待下去。西夏拗不过子路,她同意在家为南驴伯修墓,但她就算是最后离开高老庄,必须得去过白云湫。她说:“这关系到我的研究!”西夏就在一个下午书写了四封信,分别寄给了省城她所熟悉的单位和朋友。这些信充满了激情,详尽描述着这里山水风色如何美丽,空气如何清新,而且有神奇的白云湫,白云湫里有瀑布,有湖,湖水是湛蓝的,湖面的水雾一早一晚却是红的,红得像燃烧的火,湖边的树都苍老低矮,形若盆景,树上有一种鸟,人称神鸟,平日里不能见的,但湖面上一旦有落叶,鸟就把落叶衔走,如果在夜晚,你能听到各种的兽叫和鸟叫,连蚯蚓、蚂蚁、七星瓢、金龟子、毛拉子等等的昆虫也在叫,更奇妙的它有音乐从山崖上传出,是金声竹声丝声土声之合音如是天韵。白云湫还有崖画,全部是性崇拜的崖画,那生殖器的长度比腿还长,是任何地方的崖画都没有出现过的。木乃伊是大沙漠地区才可能发生的事,但阴冷潮湿的山林里却有木乃伊是稀罕吧?还有极容易看到宋元明清的石碑,有元代的画像砖,有通灵的奇人……哦,竟然还出现过从外星而来的飞碟,而且不是一次两次!现在,城市里的一切食物都是经过了化肥、催生素、农药和防腐剂而生产与保存的,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污染,泉水绝对是矿泉水,生喝不闹肚子,新翻的土地散发一股清香,身上任何地方撞伤,都可以在土地上抓一把土按在伤口上,既止血又止痛,传统的风俗里,坐月子的妇女并不用卫生巾卫生纸的,从西流河——这里的河流是流向西而不是流向东!——淘些细沙,晒干铺在炕上,再铺一层土布,产妇下身的血水就被吸干,既干净又方便。到处是中药材,见过杜仲树吗,若是腰疼,靠在树上蹭蹭,腰就不疼了,还有小孩子尿床,只要在床下放些木瓜就立即见效。萝卜是从地里一拔出来搓搓泥就可以吃的,吃梨吃苹果完全没必要削皮。葡萄园是多么令人神思飞扬啊,那么大的一片坡塬,一架一架葡萄如咕涌而起的海的绿浪,天也绿了,地也绿了,人一进去就变成绿手绿脚绿脸膛儿,它出产着世界上最好品种的葡萄,有核的,无核的,有小若珍珠的,有大如马奶的,吃过手指上的糖汁就黏腻腻的,产量更是高得吓人!可惜的是,这里的农民想往着城市人的生活又没有城市人的经济观念和管理才能,地处偏僻,人才缺乏,虽然种植了大面积的葡萄却寻不到销售的出路,丰富的资源白白浪费,上帝赐给他们了金饭碗,他们却端着金饭碗讨饭!如果你们有开拓的勇气,有远大的目光,想为单位创造福利,或者说为单位以后的经营寻找增长点,不妨考虑来租赁这儿的葡萄园,只需极少数人来经管,长期雇佣这里的廉价劳力,一次投资,十年八年地收益,仅葡萄一项就定获大利,而且还可以开发经营别的项目,如种蘑菇,植草莓,栽猕猴桃,种药材,如果可能,进一步深化发展,以这里作为生产基地,办葡萄一类的食品罐头,饮料,还可以建度假村,开辟旅游专线,而这里已经有一位精明的省城人开办了一家地板厂,效益是非常非常地好……西夏将写好的信念给子路听,子路说:“你这是写联系信呢还是在写抒情散文?这是你一生写得最好的第二篇文章了!”西夏说:“第二篇?”子路说:“第一篇是写给我的情书,读得我神魂颠倒,你又要迷惑他人了!”西夏说:“我写给你的那信难道不是投了真情吗,难道这封信中说的不是实话吗?”子路说:“你怎么没写上这里的高老庄是和《西游记》中猪八戒的老家是一个名字,和《水浒》中的阳谷县一样有着矮人,有着争权夺利的镇政府,有着凶神恶煞的派出所,有着土匪一样的蔡老黑,有着被骂为妓女的苏红,有躺在街上的醉汉,有吵不完的架,有臭气熏天的尿窑子,有苍蝇乱飞的饭店,有可怜兮兮的子路,有蛇有蚊有老鼠有跳蚤,还有,已经来到门口的疯子迷胡叔。……”门口就是站着了疯子迷胡叔。

西夏立即吐了一下舌头,喊叫:“娘,娘!”娘在磨棚里套了驴磨麦子,麦子里掺了绿豆,因为子路爱吃杂面。娘见迷胡叔进来,拍了一下驴背,蒙着眼睛的毛驴噔噔噔地拽着磨子转,娘说:“你不在太阳坡看护林子,整天瞎跑啥哩?”迷胡叔说:“顺善那狗日的……”子路就笑了:“你整天和顺善过不去,他又偷了你的粮食了?你有多少粮食,他老是偷不完?!”迷胡叔说:“他狗日让白云寨的人在家住哩,白云寨是什么人,和咱高老庄是一个槽里能合得来的两个驴头吗?他竟租房让来贩木头的人住!”子路说:“他看不上那小钱的,他不是要办绳厂吗?”迷胡叔说:“办他娘的×去!我听说了,那个白脸厂长说了话,谁办谁办去,反正厂里不收绳,厂长还是要让菊娃专营绳哩!”子路再不说话。娘说:“你管得人家租房不租房?!今日镇街叫牛娃子的儿子结婚,你没去吃席?我磨了面,还得去他南驴伯家的……”子路也就站起来,说要和阴阳先生踏坟地去呀。迷胡叔并没有因为被嫌弃而立即走开,笑眯眯地看着毛驴,说:“这是借水生家的毛驴吧,生这毛驴的时候是顺善他丈人咽气的时候,这毛驴是他丈人托生的,给你家拉磨,是来还账的。”顺善的丈人是四年前患肺癌死的,他们家在旧社会是财主,子路的爹做过人家的短工。这一段历史西夏不知道,但子路知道。子路已经换上旧衣站在院门槛上了,西夏却说:“哎,迷胡叔,我老是忘了问你一件事哩,说是你去过白云湫?”迷胡叔说:“去过,年轻的时候我采药哩,白云崖上有千年的灵芝,可也有疙瘩雷电,它撵着你跑哩,我钻进一垒石缝里,那雷电就这么大的火疙瘩,咚地砸在这边,咚地砸在那边……”子路说:“西夏,你去不去南驴伯的家?”西夏说:“我问问白云湫的事。”子路说:“你脑子也出毛病啦?”从门里出去。迷胡还在说:“山上雷电常劈死人哩。你要在世上作了孽,雷电下来就把你劈成火柴头了。镇东头的银当,他娘在的时候,他不孝顺,让她娘吃稻皮子炒面,吃得屙不下,憋死了,他去挖药,雷电烧得只有三尺长,缩得像个娃一样。太壶寺那个和尚的咒印是雷击枣木刻的,那枣木是谁给他找的,就是我找的。”西夏说:“你能行!”迷胡叔说:“能行!”

娘见西夏和疯子爷说得热乎,也就不赶了疯子,一边吆喝了毛驴碎步跑动一边也丢过来一句打趣:“和尚的雷击枣木印是你寻的料,和尚咋也不给你治治病哩?”迷胡叔说:“我有什么病?”眼睁得铜铃大。娘赶紧说:“没病,没病,是村里人都疯了。”西夏就对娘说:“他只要不说顺善,我看真是没什么病。”迷胡叔说:“我见不得顺善,一见他黑血就翻哩。他是蛇变的,鬼得很!我想起来了,我和他爹小时候去石堰下捉过蛇,是让猫把尿尿在一个手巾上,然后把手巾放在蛇洞口,蛇闻见猫尿就爬出来在手巾上排精哩。有了蛇精的手巾你拿着往女人面前晃一晃,女人就迷昏了,乖乖地跟着你走了。”娘说:“一辈子没学过好!”迷胡叔说:“这都是顺善他爹干的,他拐引过三个妇女,他造孽哩,他不生个顺善才是怪事呢!”西夏觉得老人说话蛮有意思,倒更有兴趣和他聊聊,进厨房倒了一杯茶,迷胡叔说:“有没有浆水,我心里焦得很!”娘说:“瓮里有。”他自个儿进去,舀了半葫芦瓢咕嘟咕嘟喝了。西夏说:“白云崖在白云湫的前边还是后边,离得远不远?”迷胡叔说:“崖下边就是白云寺,进沟走呀走就走到白云湫,那一年从山上采药回来,我是歇在拐子口的一个山洞里的,我知道白云湫里有野人,我能哩,带了竹筒在手上,他来抓我,我就手从竹筒里抽出来跑走呀!可那个晚上我在火堆里烧土豆,烧吃了一个,又烧吃了一个,口渴得很,拿了斧头去洞外的水潭里喝水,水边就跳着一个野人,也在喝水哩,他叽里呱啦给我说话,我听不懂,吓得就往洞里跑,他扑过来,我急了,拿起斧子就劈,我咋那么厉害的,一斧子就劈在他头上,把他的头劈下来了!”西夏说:“你杀了人啦?”迷胡叔说:“那不是人,是野人。”西夏说:“还真有野人?”迷胡叔说:“是野人!不是野人我劈下他的头了他还能跑?”西夏有些害怕起来,看着娘,娘说:“他又说疯话了!”迷胡叔说:“我说谎天打雷击!第二天一早,我往回走的时候,还去看了看杀野人的地方,地上还掉着野人的头。野人的头是两半,是个壳儿,野人的头原来是一层一层的,我砍了他一层,所以他又跑了,我倒真吓得坐在地上,以后再不敢去了,如果那天野人丢了一层头再向我扑,我肯定是没命了,你也就再见不到你叔了!”西夏说:“野人头是一层一层的?”娘说:“野人再野还是人,哪有一层一层的头,除非是垢圿壳壳。”西夏突然叫道:“娘,你或许是对的,他砍的恐怕就是垢圿壳!”迷胡叔说:“胡说!我砍的是野人头,不是垢圿壳!”西夏说:“你再说是头,派出所来抓你啦!”迷胡叔却说:“我才不怕派出所,谁来抓我,我还用斧子砍,咔嚓,我就把头砍下来了!”娘说:“你瞧瞧,疯劲又来了!”

三人在磨棚里说话,一直在堂屋里画画的石头叫嚷他肚子饥了,娘看看日影从屋檐上跌下来,已到了台阶根,就说:“西夏,去挑担水去,和他说话,说得把饭时都过了。”进堂屋抱了石头出来,让他坐在磨盘上拨磨眼,又把一根柳棍棍拿上赶驴,自个儿到厨房和面去。石头一抱出来,迷胡叔就不言语了,似乎变得老实温和,还帮着把石头那一双没知觉的脚放好,然后就走了。西夏觉得奇怪,说:“你不说了?”迷胡叔说:“我得去牛娃子家吃宴席呀!”娘看着他出去,喜欢地说:“今日怎么啦,不让人赶竟自己走了!”西夏说:“他怕石头,石头一来他就蔫下来了!”心里却想:他怎么就怕石头?!

吃罢了饭,天就黑下来,又磨了一阵儿磨子,卸驴送还给水生,西夏原本要去南驴伯家的,却又操心着要把写好的信尽快交给蔡老黑,踏了月光往镇街去。蔡老黑在家正喝红豆米汤,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而迷胡叔却又在厦房里被一伙妇女孩子逗着取乐。西夏进去,蔡老黑也不吃饭了,将书写的信看了一遍,说:“西夏,事情真要成了,我给你提成的。”西夏说:“我不要提成,但我也不掏邮费;我落的地点都是你这儿,他们要是回信了,我若还在高老庄你来找我,我若回城了,我会再去直接找他们的。”蔡老黑说:“好,事情成了,我真说不准儿会和城里人办个什么加工厂的,到时候就没他地板厂的戏了!”西夏说:“你弄你的事,和地板厂较什么劲,如果都发展了,高老庄就不是现在的高老庄了。”蔡老黑说:“你是城里人,你不了解农村。刚才疯子迷胡来说顺善把房租给白云寨贩木料的人住了,连顺善见钱也忘了义,你说说,在这地方,他人碗里的饭不稀,你碗里的饭怎么能稠?!”西夏说:“都是些乌眼鸡!”到厦房去热闹了。

厦屋乱哄哄坐满了人,迷胡叔盘脚搭手坐在炕沿上,大伙取笑他的手粗,说当年他给生产队割牛草,别人用镰他用手拔,草连根带泥分量重,又取笑他曾在镇街上卖凉粉卖得快,是他手大,一把下去抓得多,再取笑他在太阳坡看护林子,来偷砍树的挨不了他的一巴掌,连路过林子边的人也要扬着手吓唬,但他打男的不打女的,把一个进林子去尿的讨饭女人骗到家里给他做了三天媳妇。迷胡叔叫道:“胡说哩,胡说哩,那寡妇是睡在厨房里的,她夜里把门关得紧紧的。”人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把门关得紧,你半夜三更去推门了?人家要是关不紧你就要去糟蹋人家了?!”西夏看见在炕角缩着一个女人,脸色枯黄,双目红肿,老黑的婆娘正叽叽咕咕给她说什么,偶一抬头瞧见门口的西夏,招手让进去,西夏摆摆手,她却跳下炕出来说:“你来了!你吃了没有,红豆米汤香哩!”西夏不吃,在问:“那是谁,别人都笑哩,她哭哩?”胖婆娘就把西夏拉到隔壁厨房里,说:“我才要问问你的,你是城里人,你给出出主意。”

原来眼睛红肿的人是学校教员来顺的女人,以前从老家来探亲,和蔡老黑的婆娘认识,认成个干姊妹,前日又来探亲了,却就撞着了。庆升的媳妇和庆升结婚八年了,一直没有生成孩子,第一胎是个怪胎,丢到尿桶里淹了,第二胎却流产了,第三胎又是怪胎,庆升和媳妇就商量着要借种的,庆升的意思是借一个外地人,事毕给他些钱就是了,可媳妇却看中了来顺,和来顺做成了事,果然就怀上了孕。但来顺并不知道这些,有了一次,又谋算第二次,竟三天两头往庆升家跑,庆升也火了,打了媳妇一顿,就让媳妇再捎信儿让来顺一个晚上去她家。这晚上便是唱对台戏的晚上,庆升的媳妇坐在屋里的炕上,忽听得炕底下一声骨碌碌响,是来顺在屋后的炕烟囱里丢进一个小石头了,起身去开了门,来顺急不可耐,先脱了裤子,再脱了衫子,庆升出现在炕前,举了刀子要捅来顺。来顺趴在地上磕头作揖,让饶了他,庆升说要饶可以,拿五千元来,拿不出五千元不砍一只脚也得绑了去派出所。来顺当场写了五千元的欠条,事后凑了三千元送去,但还剩的两千元硬是凑不齐,回来只好对老婆说了,夫妻俩大闹了一场要离婚,来顺的媳妇就住到了蔡老黑家里了。

西夏简直像听天方夜谭,不大相信这是真的,胖婆娘说:“我哄你干啥?你说庆升两口子要脸不要脸,借了种了,不说给来顺钱,倒还借着这事发财哩!”西夏说:“你怎么说得清他们是通奸还是借种?”胖婆娘说:“他们生一胎是怪胎,生一胎是怪胎,不是借种是做啥?来顺是外地人,又有文化,有工作,长得也人高马大,她不是借种怎不通奸高老庄的男人?!我给我那命苦的干妹子说,告他庆升,告他了,五千元一个不少地还能回来!”西夏说:“如果真是这样,庆升就不该了。可这事却搅和不得,告开了,你那干妹夫在学校就待不成了,就是向他借种,他也不能老去庆升家,是谁谁也不行的。这可不是因为庆升是我们本家子人我这么说的。”胖婆娘说:“……”西夏又说:“这事可不能张扬的。”胖婆娘说:“我说出去,让别人捂住嘴用屁眼笑呀?!我就只给你说了,你也不得告诉你们那边人哩。”西夏说:“这个我知道。”胖婆娘要西夏回厦房去能不能给她干妹子说说宽心话,西夏拒绝了,胖婆娘就装了一小布袋红豆一定要她带回家去,煮了吃。

西夏回来,子路已经回来睡下了,摇醒来,子路说:“你在城里,每日都去商场要点货的,回来没几天倒黑漆半夜串门了!哪儿去了?”西夏说:“我是二流子懒婆娘嘛!”脱衣上床,就把蔡老黑婆娘说借种的事又说了一遍,叮咛此事不要给本家人提说,闲话到这儿就止了。子路说:“我说哩,怎么前日我见到庆升,人瘦了一圈?!”西夏说:“你们这儿尽出怪事!你明日去和庆升私下谈谈,钱给人家退了,让那个教员不再来骚扰就是。要么闹开来,真是丑恶,以后就是生下孩子,孩子也不好活人。”子路说:“这话我怎么去说,让娘去说着妥些。这庆升……也真可怜。”西夏说:“他可怜,你也可怜哩,我看我也得借种了。”子路伸手拧了西夏的嘴,说:“你也要借种?把你想死去,我这种好着哩!”西夏差点儿说出石头还不是个瘫子?立即觉得不好,当下就骑上身来,说:“那让我试试?软得蔫萝卜条似的!”两人就摸摩了许久,终于把事情干到高潮,西夏没让子路排在体内。子路说:“看样子在高老庄是怀不上了。”两人无声躺下,已经是过了长长的时间了,子路却悄悄起来,穿衣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又怕偶尔地咳嗽惊动了西夏和娘,就轻轻抽开院门关子,一个人出去到了扁枝柏下坐着吸烟。吸过了两支烟,巷道里扑沓扑沓走过一个人来,到跟前了,是牛坤。牛坤也惊了一下,说:“子路你半夜了还坐在这里?”子路慌心慌口,说:“啊……这儿凉,……凉一凉再睡。”他知道天黑,牛坤是看不见他的脸红,但他还是把脸转了半个。牛坤说:“我知道了,子路,……这没啥的,我也是被你嫂子整得在外边转哩。”子路没说话,他在前天听到过牛坤的老婆对竹青说过“牛坤不行了”的话,却不清楚牛坤现在这么说是指他老婆要求太多呢还是他也出现了软而不起,起而不坚,坚而不多?心里突然间倒生出一个念头:回来怎么就不行了,是水土发生变化的缘故吗?如果水土所致,那么,再过十年,二十年,高老庄的人最大的困境倒不是温饱,而是生育了。

给南驴伯踏墓地的是铁笼镇的阴阳师,先在高家的老坟地看了,说你们这个家族是不是一辈人兴旺,另一辈人又不兴旺?子路奇怪,说,你怎知道的?!阴阳师指着老坟后的山梁,山梁上有一道流水冲刷出的石槽,石槽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呈糖葫芦状,阴阳师就建议不要再在老坟地打墓,重新选址。但重新选址选到哪儿?阴阳师和子路跑了一天,查看了方圆的风水,选中了一块,这块地却不属于蝎子尾村,当然可以通过村与村对换,手续是十分的麻烦,而且看中的那块地的主人听说是子路要给伯父拱墓,心里就叽咕一定是这块地风水好,死活也不肯换,要留给自己的爹娘。子路只好让阴阳师在他们村的地盘上重新找穴,勉强寻着一块,阴阳师就在夜里将一根打通了关节的竹筒埋在土里,露出竹筒口,第二天未明去查看,竹筒里竟蓄满了水,说:“这就好了,以后你们族里的老人去世了,坟地都可以在这里。”子路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问了几句,阴阳师讲的是一大套迎呀、拜呀、送呀、朝呀的山形和面对的什么是台什么是案,子路也听不大懂。付了一笔钱送走了阴阳师,就请工匠掘坑拱墓,子路负责招呼工匠和帮活的小工。烟茶是他自己买的,先是每晌在那里放一条烟,但不到半天就完了,后来每次他给大家各散一根,只将三包放在那里,工匠们私下倒埋怨子路啬皮,亏了下苦人。子路偶尔听见也装着没听见。

这一日,子路因去砖瓦窑结算拉去的砖款,西夏在坟地招呼工匠,墓坑挖下八尺深,开始砌墓左侧墙,一个泥水匠坐在坑沿上吸烟,不小心将一把直角木尺掉下去折为三截,当下心里不高兴,认作这坟地风水太硬,就问这墓穴是谁看的?西夏说:“铁笼镇的阴阳先生王瘸子。”泥水匠说:“是子路陪着人家吧。阴阳先生水平再高,也是随主人的意思行事的,子路一定是怕花钱换地,才到这个地方的?”西夏说:“这冤枉子路了,他是作侄儿的,总想给南驴伯寻个好穴的,一半钱还是他出的。”泥水匠说:“子路这般大方?!你们这个家族没有大方的,大方的只有庆升,开口要五千元!”几个人就嘻嘻哈哈起来。西夏听了,吃了一惊:这些人怎么也知道了借种的事?就一头雾水,不敢多语。工匠们见西夏不说话了,就问西夏有了孩子了没有?西夏说没有,他们说,那怎么不快生出个大个子来呢,要等着菊娃也生一个城市的白脸娃娃吗?西夏就反感了这帮人,盼着子路或晨堂、庆来他们来,但偏是本家的一个人影也没到。工匠们说了一会儿,各自干起活来,嘴仍是不让闲着,说天说地,说联合国大会,说公鸡踏蛋,又说起蝎子南夹村一个女人也是被苏红介绍到省城去的,回来也是在镇街开了一个洗头洗脚店,那做公公的就对儿子说:你媳妇回来了,你让她检查检查有没有性病,她是不能有病的,她有病了,我就有病,我有病,你娘就有病了,你娘有病了,全村人都要有病的。尽说些脏兮兮的话,一边说还一边偷看西夏的反应,西夏就借口解手,转到坡根的弯后,那里竟又是一片墓地,每个墓堆前都竖着一块碑。急急赶过去看了,墓碑都是民国以后刻的,又都刻得十分简单,差不多只是“×××之墓”的字样,西夏倒遗憾高老庄没了写碑文的人,也没了特别讲究树碑的风气。寻一块土塄蹲下撒尿,她看见了一股山风在那棵柿子树下旋转而起,树叶、草屑和尘土变成了一个立柱,那么悠悠地飘移过来又飘移过去,一只野兔就惊慌失措地奔跑,突然间却不见了。西夏站起来紧裤带,心想不远处必定有一个什么草窝,野兔是藏在那里的,蹑手蹑脚过去,草是有一片乱草,野兔却没有,而躺在那里的是两块石碑,一块断为两截,一块还算完整,上面竟刻有:

公讳式彬,字文展,高老庄布衣。公兄弟五人,俱慷慨敢为,公性刚方,有胆略。嘉庆初,有匪骚扰,公以一乡人无尺寸柄,请谕修庄寨围墙设卡,地方赖之以安。时匪煽惑,乡愚被诱,事发株连蔓抄,公恻然力为保结,众皆获免。虽公摒挡一切,公四弟修职郎省齐与有力焉。其他懿行惜未尽记忆,即此已足铭金石而荣子孙矣。故志之。公生于乾隆乙亥年五月初三戌时。妣生于乾隆庚辰年四月廿六子时,殁于道光壬辰正月廿九卯时。咸丰九年岁次己未小阳月吉日立。

再看那断碑,竟是一位叫庆生的人给祖母刻的碑,写得倒还有趣:

婆生岳先芳,庄演字汉川。祖父修仙去,至今有数年。别下吾祖母,七十七归天。葬在仙人掌,荫后福无边。子孙多富贵,瓜瓞永绵绵。

西夏分别抄录了,拐另一条路回村,不愿再到南驴伯的坟地去。

到了黄昏,子路从砖瓦窑也回来,西夏埋怨子路没给工匠供应上烟,也没有酒,他们不好好使力,说话又怎么怎么难听。子路也生了气,就让人去找庆来,要庆来明日去招呼工匠。庆来一时没来,直到工匠回来吃了晚饭,打着酒嗝儿叼着烟四处歇息了,庆来才来。子路说:“你干啥去了,脸像个包公!”庆来浑身是汗是土,衫子剐了个三角口子,直拿袖子擦脸,说:“你们怕不知道哩,今下午人都去太阳坡林子里砍树了!天神爷,啥叫放抢,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你说说,秃子叔平日蔫驴一样的,走路都要风吹倒,没想那么大的劲,一次竟扛了小木盆粗的一棵!我逮住风声迟,去弄了三棵,刚刚到屋,脸没洗就来了。”三婶说:“你买树了,你现在买树又盖房呀还是解板做家具?”庆来说:“哪里是买树?昨儿夜里,太阳坡的林子被人偷砍了十三棵,今早就传出谁砍了是谁的,就有人去砍了卖给了地板厂。到后晌一下子去了几十人,齐刷刷的,见树挨个儿砍。”南驴伯在炕上,脸灰得像土袋子摔打了的,说:“天呀,这林子封起来十来年了,为看护没少花钱,说砍就砍了,疯子迷胡呢?”庆来说:“他一天疯跑哩,听说在蔡老黑家喝了酒,醉了一天一夜不苏醒。今晚上我估摸还是有人去砍的,我走的时候,晨堂来正还在那里,他俩心沉,怕都砍了五棵六棵的……庆升也不知干啥去了,他不去砍白不砍,他这瓜头,好事来了就没了他的影!”三婶说:“可怜咱没个劳力!……那让人快去找庆升嘛!”子路说:“砍集体的林子这是要犯法的,别人砍伐让别人砍伐去,咱不要去。庆来,明日一早你到坟上招呼工匠,多催督点,现在这风水坏了,掏钱请来做活么,倒讲究要吃什么烟,要喝什么酒,风凉话还要说一河滩!”庆来说:“我明日去。就这事吧,我先得回去歇下了。”庆来说完出门就走,西夏一直在灯影里看着庆来,也跟了出来,悄声说:“庆来,领我到太阳坡去!”庆来只急急走路,听见叫声,回过头来倒有些吃惊了,说:“你到太阳坡去?我不去那里的,我得回去睡觉了。”西夏说:“你哄得了子路哄得了我?!”庆来就笑了一下,说:“那好,我只领你去那儿,到那儿了我就顾不及了。”突然眼前闪了一下,西夏看见一个星星从头顶上划过去,拖着长长的光的尾巴,像是过年放的出溜子鞭炮。西夏说:“流星,流星!”庆来却说没有看见。

庆来是先回到他家取斧子和绳索,还拿了一大块锅盔,两人从黝黑的窄巷路过时,坡坎拐弯处的白皮松后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突然咚地响了一下,什么也没影儿和声。两人并没有停步,一直走近去,路边的厕所里就嘎地有人在叫了:“庆来!我以为是谁呢?!”西夏才看清是晨堂两口,而顺着路沟放着的是一棵巨粗的树干。庆来说:“晨堂你狠,你要把嫂子挣断肠子吗?”晨堂说:“咱生了一堆娃,关键时刻顶了屁用哩,鹿茂兄弟们多,尽砍的是大树哩!”正说着,来正在自家后檐台阶上堆禾秆,大声叫:“庆来庆来,你还去不去?”庆来说:“做啥好事哩,你声这么大?”来正说:“(尸上求下)!谁不知道,又谁没去?西夏你也去吗?”他抱了禾秆苫在放在台阶上的木头,木头不粗,但已经是五根。西夏说:“来正你去了五趟了,派出所要来抓你!”来正说:“法不治众,他抓谁去?!听说没听说,地板厂连夜有收木头的?”庆来说:“狗日的拾便宜哩!要走就再去一趟,限天明怕太阳坡连根草也没了。”三个人就嘁嘁喳喳小步往太阳坡去,西夏走黑路不行,老是落在后边,庆来和来正就没耐心等她,西夏一路上见了四五个人扛了木头回来。

太阳坡原来在牛川沟山西边,沟壑在白塔下是拐了一个大弯的,弯的左边有一个土坡,那日在寻找画像砖的时候,西夏是远远看见过这一片树林子的。但现在月光明丽,十步之外,却看不清什么,只传来哐哐哐的砍伐声和树倒下的咔嚓声。西夏走近去,到处是被砍伐过的树桩,发着白刺刺的硬光,有相当多的人用斧子砍,用锯子锯,有人在叫:“闪开,闪开!”西夏遂被人推开,一棵树就嘎炸炸倒下来,似乎如天塌落,月光倏忽黑暗,那树的巨大树冠架在了别的树上,粗大的树干就摇摇欲坠在半空。立即有两三个人猴子般地爬到近旁的树上,猛地凌空扑去,降落时双手抓住了半空的树干,树干就被压下来,同时有人的脚脖子踒了,哎哟哎哟地叫痛。西夏听见谁在低粗着声喊雷刚,又有几个黑影哗啦哗啦用手拨树枝,然后锯响起来,一棵树就被呼哧呼哧地抬走了。一棵树在一个人的肩上左右调动方向,但仍被卡在树丛中,西夏过去那么使劲摇动了一下,木头忽地前去,但扛木头的人却怎么也迈不开了步,回头看看,衣服被后边的树桩勾住,嘶啦一声,衣服裂开,人和木头就跌在地上,将西夏也撞倒了。有人问:“伤了吗?”西夏说:“没。”那人说:“你也看得上出这份苦?”西夏说:“我看看……”但西夏没有认清他是谁。西夏从来没有见过人的能量这么的大,黑黝黝的林子里,高高低低的地面,他们扛着沉重的湿木横冲直撞,她听见的粗粗的喘气声,空气热腾腾散发着落叶的腐败味,人的口臭味和汗味屁味。又是一阵脚步从林子外跑进来,有人在接连地唾唾沫,一定是蚊子和飞虫钻进了口里,有人在低低地骂,突然有了一道手电的光,光里似乎看见了林子外的架子车,但呵斥声起:车子拉到路畔去,这里能拉成吗?一个女人突然哭起来,叫唤着胳膊伤了,接着是男人骂:你能干个(尸上求下)!踒了一下,死不了!西夏在半明半暗的朦胧中感到了十分恐惧,似乎觉得进入了一个魔鬼世界,她原本出于一种好奇,要看看人们是怎样砍伐林子,要问一问他们为什么要砍伐林子,但她现在一句话也不敢问,甚至一语不发。她明白了什么是一种场,人进了这种场是失去理智的,容易感染的,发疯发狂的,如果这个时候迷胡叔出现,他将无法阻止,甚至就遭到殴打,即便是派出所人来,对峙和流血的事件也很可能发生。她开始在幽暗中寻找来正和庆来,但没有见到,而差不多的人对于她的在场并不理会,有的人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认出了她,只那么愣了一下,并不说话,匆匆就忙活去了。再往林子的深处走,幽暗越发浓重,脚步声和喘气声,斧声锯声和倒塌声,犹如在电影院里突然机器发生了故障,幕布上只有声响而没了图像。她是从林子的那边进来的,走出了林子的这边,她觉得她应该回去了,但她不知道从林子这边出来怎么往回走,就茫然随了扛木头的人走,从一个土坎上往下跳。土坎并不特别高,许多人扛着木头都跳下去了,她却不敢跳,蹲下来双手着地往下溜,刚溜到坎下,上边有人也往下溜,但肩上的木头的一头却担在了坎沿上,人便趔趔趄趄往下跌,她在慌乱中拉住了,却听到小声说:“西夏,你怎么也能来?”西夏定睛看时,却是三婶,她扛的仅仅是一根茶碗口粗细的树,能做个碾杆。两人把担在坎沿的木头拉下来,西夏要替三婶扛,三婶不让,最后两人抬着小跑步往回走,远远的地方有了鸡啼。三婶说:“鸡都叫头遍了?夜这短的!”西夏说:“不急不急,你慢些!”在想,三婶是什么时候来的呢?三婶说:“我砍不了大的,弄一根回去架檐笸的。子路呢?”西夏说:“我偷着跑来的。”三婶说:“人家都发财了,西夏,人家都发财了!”西夏没有言语,她看见了远远的什么地方有一团光,光在移动着,是架子车前的小马灯还是磷火?她这么想着,不知怎的眼里却有一颗大的泪滴了下来。

这一夜,高老庄不时地有狗咬仗,西夏推开了虚掩的院门,没有弄出声响,悄悄地脱衣上床睡下,子路没有醒,在咬着牙根子,时不时地吹气。子路今晚上竟睡得这么沉,是白天太疲乏了,还是心里再不惦记着她,在她没有回来也能放心睡着?心里倒恨这个矮丈夫:哼,如果他没有工作,一直在农村,他绝不是个能干的男人,今晚他即使也想去砍树,也不会有人来通知他的,明天起来知道别人都砍了树了,他只会在家里发脾气,踢鸡打狗,摔碟子砸碗。

果然到了天明,子路吃惊地在问:“你昨晚到哪儿去了?”西夏说:“在你身边睡着哩。”子路说:“衣服脏成这样,你也去砍树了?你给咱砍了个什么树回来?”西夏说:“在院子的台阶上靠着呢。”子路跑出去,拿回来一个木棍儿,说:“我要是还是农民,我昨晚能弄回来个屋大梁呢!”西夏说:“你背了一夜炕面土坯也够累的!”子路说:“你嘲笑我呢?我在农村的时候,是没有别人有气力,但我勤苦,是有名的‘耙耙子哩’!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不怕耙耙没齿,就怕匣匣没底,你要是农村妇女,过日子肯定是没底儿的匣匣。”西夏说:“可我不是农村妇女,我是教授的夫人嘛!”子路就笑了笑,说:“当了教授夫人了,你也去当强盗了,这是一个毁林事件,政府绝不会不管的,要查起来,查到你也去了,看你还有脸皮没?!”西夏说:“没脸皮了,我贴个脸皮招领广告去!”

一家人起来,洗脸,梳头,洒地扫院,娘提了半桶生尿又往自留地去,急忙忙却返回来,砰地就关了院门,说:“镇长和派出所所长在村里收缴木料哩!天神,咋就砍了那么多树,土场子那儿堆得像小山一样!”西夏一听,就要开门出去,子路唬道:“你又要往哪儿去?”西夏说:“我去看看。”子路说:“今日哪儿也不能去!”西夏噘了嘴,不去就不去,三人都坐在了院里,都不说话,拿耳朵逮着外边的动静。院外就有人急促地跑,接着听见隔壁的院子里,狗锁在说:“我就弄了这一根,我知道不对。我是昨天到我丈人家的,回来是后半夜了,我看见人家都去了,我不去,还怕人家说我要告密哩!”就有人说:“就这一根?鬼信的,你狗锁能不去,过河屁股缝儿都夹水的人你能不去?!院角那些新土是干了啥的,嗯?!”一阵挖土声。“这是什么,你说,这是什么?往大场上扛!”“我扛不动哩。”“扛不动?往回扛的时候你怎么扛得动?”“这是我和晨堂抬的,我俩给我抬了这根,又给他抬了……”“晨堂砍了几棵?”“这我不知道。”叭的一声。“你怎么打人?”“我还要捆了你哩!”石头在炕上喊奶了:“奶,奶,我肚子痛!”娘支着耳朵在听着院外,说:“睡吧睡吧,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就不痛了。”石头不吭声了。院外有狗锁的媳妇竹青在求告,拉着哭腔。娘已经是很一会儿了,却问:“还痛吗,石头?”石头说:“不痛了。”娘奇怪:“怎么就不疼了?”石头更奇怪:“让睡就不痛了,痛到哪儿去了?”西夏斜过头来,看见了在樱桃树下有一只兔子,兔子没有杂毛,纯白如雪,眼睛红红的,一蹦一蹦往捶布石前去。西夏叫道:“兔子!兔子!”猫了腰去抓,她一扑,兔子一跳,怎么也抓不住。脱了衫子猛地去一捂,喜欢地对娘和子路说:“我抓住了!”把衫子慢慢取开,衫子下什么也没有。她说:“兔子呢?”她看见娘和子路在拿眼瞪她,子路好像嘟囔了一句:“没个正经!”西夏觉得有些冤枉,她明明是看见了兔子!子路还又瞪了她一下,娘也到她的卧屋给石头穿衣服去了,推开了那扇窗子,西夏看着那窗扇上的棂格,想:兔子怎么就不见了呢?娘在窗内训责着石头:“越长越没出息了,衣服也穿不好,头呢?手呢?”石头说:“谁的头,谁的手?”娘说:“这是你的头,你的手!”石头说:“那我是啥?”西夏想:身上全都可以说是我的什么什么,那我真的是什么呢?或者说,这头、手是我的一部分,那么剪指甲,铰头发,那便是将我的一部分丢了?!西夏说:“子路,你看见兔子了吗?”子路还是瞪了她,说:“发什么神经?!”西夏知道,她又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她并不遗憾子路没有看见那只兔子,但她不愉快子路对她的态度,索性哐啷把院门拉开,走了出来,她跟着村里许多人一起走,走到了土场上。

派出所的朱所长今天是一身的警服,他脸上长着许多粉刺,黑色的帽带紧紧地系在下巴上,表情凶狠,而刺眼的背有手枪,枪套的带子长长的,一走动枪同套子就拍打着屁股。他领着人从某一家的后院里,檐笸上,把偷砍的木头抬出来,甚至在那一堆堆的禾秆里,土里,牛圈的粪草里刨出木头,竟也把晨堂已经锯成一节一节的木头从尿窖子里捞上来。当然是晨堂亲自站在尿窖里捞的,浑身上下却沾了屎与尿的脏东西,他哭丧着脸说他错了,他受人影响了,朱所长用枪头戳他的脊梁,西夏真担心朱所长一不小心扳动扳机,晨堂就要倒在地上死了。朱所长说:“受影响,受谁的影响?”晨堂说:“这说得清吗?前年闹地震,头天晚上门环摇响,吓得人都不敢进屋,过了一天没动静了,才住了进去,可双鱼家的小儿子喊一下‘地震啦!所有人就又全跑出来啦!’。”说完了,晨堂还笑笑,那个赖劲逗得大家都笑了,西夏也笑了一下,但朱所长没有笑,他用枪头又戳了晨堂的脊梁,晨堂这下再没话了,蹲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朱所长就往土场上去了,两个警察又把晨堂拉起来,跟着朱所长走,西夏瞧见路上有一摊稀乎乎的牛粪,晨堂就踩上去,臭气哄地散开,苍蝇也飞了来,两个警察就放开了晨堂,让他自个儿走。土场上,站着了许多面如土色的人,在他们的身边是一大堆横七竖八的木头。西夏看见了有秃子叔,有狗锁和他的婆娘竹青,有来正,还有牛坤和庆来,庆来拿着一片子锅盔在吃。朱所长在大声训话,夹杂着十分难听的骂,然后喝问谁还砍伐过林子,是自动交出来还是让挨家挨户去搜,如果不自动交出来而被搜出来,那么就轻者罚三百元重者刑事拘留。便有人回家去把藏在家里的木头扛来了,除过银秀的那个男人领了警察去那孔废弃的砖瓦窑里抬出了一棵大树,又叫嚷他是藏了两棵的怎么成了一棵,另一棵是哪一个不要脸的又偷走了,西夏没有想到的是,主动交出木头的多是些老头和孩子,又都是一些细椽、碾杆一类的小木头,三婶也把那根做檐笸用的小树干扛来了。迷胡叔是坐在木头堆前大声地哭,拿他的头在木头上撞,他检讨着自己贪嘴,在蔡老黑家喝醉了,没能守住林子,如果他守在林子边,谁也不敢来的,为了集体的林业资源,他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竹青却说:“迷胡叔你多亏喝醉了酒,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着什么,恐怕你被捆在树上,狼吃不了你,蚊子也把你一夜叮死了!”迷胡叔说:“我死了也是为革命死的,死得重如泰山!”众人忍不住笑了一下,脸又铁青着,狗锁就啪地扇了竹青一个嘴巴,骂道:“你话这么多,不说话别人以为你是哑巴?!”竹青的脸立时起了五道红印,她愣住了,众人连同警察也愣住了,但她饿狼一样扑着了狗锁,两人厮打开来,谁都想一下子把对方制服,却制不服,突然间狗锁就倒在地上,捂着交裆哎哟。众人一时骚乱叫道:“抓着×蛋了!”朱所长大吼了一声,土场上立即安静下来,他要人们供出谁是这次哄抢事件的带头人,如果都不开口,就谁也不能走!迷胡叔就说:“一定是顺善起的头,他是党员!”朱所长说:“你住嘴!”迷胡叔噎住了,却又说:“不是顺善起头又是谁,他要陷害我哩!”又扑倒在木头上哭起来。

一个警察已经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各人的名字,每一个名字下列清了砍伐的树木的大小粗细和件数,然后挨着让蘸了红油泥去按指印,他们大概觉得事情真有了严重性,先是说看见蝎子腰的人去砍伐了他们才去的,后来就说看见了你去我也才去的,你又说看见他去才去的,争争吵吵,末了就对骂开来。而朱所长却坐了下来,开始把手枪部件拆开,又组装,再拆开,再组装,天太热了,大盖帽卸下来放在了木头上。西夏决意要离开土场,她拍打着屁股上的土,从朱所长的面前走过,朱所长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朱所长,一步跨过了另一堆牛粪,回家去了。

石头坐在了院门的门槛上,他对着西夏灿烂地笑。自西夏回到高老庄,石头还没有这么微笑着对待她,西夏立即就回报了微笑,石头说:“姨,这树上有蛇吃过鸟哩!”西夏说:“你叫我姨?!”立即俯下身抱住了石头,眼里几乎要有泪水了,说:“哪棵树,蛇在哪儿?”石头指着门。孩子把门不叫门,叫树,孩子看到的是根本的东西,但做门的这棵树怎么就能看出曾经爬过蛇,而且蛇吃过小鸟,西夏觉得离奇不已。在高老庄,西夏也是遇到了她以前从未遇见过的怪事,是因为也受到了石头的什么影响呢,还是这一块土地使她发生了变化?西夏说:“怎么看见门上是有过蛇呢?”但石头却并没回答她,手脚并用地从门槛上往院里爬,那棵樱桃树梢上静落着一只白粉蝶,树亭亭临风如人,像是车站上遇见的王文龙的前妻。

这一天里,派出所共抓去了二十人,关在派出所后院的一间小平屋里,无法睡下也没法坐下就那么面对面地站着,我呼出的热气你吸,你呼出的热气我吸,汗臭脚臭口臭屁臭,臭气熏天。小平屋里不送饭和水,小便就轮换着到前边门缝,尿水如小溪一样一直在流,大便就苦了,先是有人掏出纸或手巾铺在那里,大便在上边了,提着纸和手巾的四个角儿从门缝扔出去,后来没有了纸和手巾,就撕自己的衣服,但门缝外的屎尿却堵起来,空气越发恶臭,有人就歇斯底里地呐喊,用头撞墙。镇政府召开着会议,以朱所长的主意,立即向县委和县政府汇报,将这些人送往县公安局收审,但吴镇长却宽大为怀了,说:“朱所长,派出所的经费不是特别紧张吗,每人罚上三百元,怎么样?”朱所长有些吃惊,因为天未明是镇长电话把他从睡梦中叫醒,责令他立即到太阳坡去制止毁林事件,严惩不法农民的,现在人犯抓起来了,仅仅是罚个款就了事了?朱所长说:“你的意思?”吴镇长的意思是他绝没有想到太阳坡的林子被毁得如此严重,也没有想到参与毁林的人如此多,这样恶性事件的发生,虽然与镇政府没直接关系,却也极大危害了镇政府的政绩,县上正筹备着召开人大会议,他吴镇长已内定为七个副县长候选人之一,若将事件呈报上去,必然震动全县,那么他在参选时还能被选举上吗?吴镇长的意思当然不能讲的,他说:“为官一任,富民一方嘛,发生这样的事件说到底还是农民穷么,如果把他们判刑坐牢,那二十个家庭就更贫困不堪了,咱们做地方领导的,其实也就是土地爷,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他讲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个道理,开始为在基层做领导的难处发牢骚,他举中国的戏剧里县官的形象总是丑角,为什么是丑角,因为他们与老百姓近么,做好事是他们,做坏事也是他们,老百姓要骂皇帝是骂不上的,骂州官也是骂不上的,所以什么事要骂就骂县官。但现在县官已不是最基层的官了,乡镇一级的领导在第一线,猪屙的狗屙的都是他们屙的!一九四九年共产党坐天下,那些国民党政府做大官的人可以安全无恙,还能继续在共产党政府里做官,国民党政府里那些乡长镇长呢,一半却被杀头了,一半没有被镇压的却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为什么?他们民愤大呣!吴镇长说:“为什么他们的民愤大呢?”他提问那几位副镇长,提问朱所长。副镇长和朱所长没有回答,因为一是他们明白吴镇长说话的含义而又用口无法说出,二是吴镇长的讲话有自问自答的习惯,但吴镇长一挥手却说:“不说了。”朱所长的年龄并不大,但上腭的四个牙却是装了假的,他用舌头把假牙套顶下来,又用舌头顶着装上去,又顶下来,再一次装上去,说:“我同意吴镇长的意见。”几个副镇长也就说:“同意。”镇党委副书记是个老者,他没有表态。吴镇长说:“老袁,你说呢?”老袁说:“你是党政一把手,我听你的,只是咱要考虑……”朱所长却说:“吴镇长,你是说过了的,派出所的经费确实紧张,罚款的钱政府就不要再抽去一部分。”吴镇长说:“好吧好吧,你们吃肉就看着我们喝汤吧!老袁你说要考虑的是什么?”老袁说:“如果咱们不上报,这么大的事情一时是可以捂住,日子一长,难免不会被人捅出去,如果被捅出去,有些人会不会借题发挥呢?你是镇长,又是党委书记……”吴镇长勾了头沉思了从口袋掏出个小铁夹子,在下巴上拔胡子,拔一根粘在桌面上,又拔一根粘在桌面上,粘到第四根了,他决定立即去把蝎子尾村、蝎子腰村、蝎子南北二夹村的村委会负责人和一些有威望的老者叫来开会,群策群力,集体解决。

顺善自然是被请之人,他果然老谋深算,建议道:要让事情没有后遗症,不如将这片林子以自留山的形式分给各村,各村再分给各户,原本实施责任制的时候这片林子应该分的,但因当时林子面积大,树木还小,担心分掉后被毁才以集体的名义留下来的,如今林子已经毁了,从档案里抽出当初的决议,分给各家各户,即使有人追究,那是私人的林子任私人处理,谁也怪不上村委会和镇政府了。顺善的建议得到大家的赞同,关在派出所平房里的二十人就释放了。这些人一出来,立即扑向了派出所院中的水管前,咕嘟咕嘟只是喝水,秃子叔喊:“喝慢些,喝慢些!小心把心激炸了!”他端起了一盆水照每个人头上身上泼,但扑到水管前的人喝个没完,扑不到水管前的就日娘捣老子骂。晨堂在屋角里靠墙睡着了,跑出来迟,见挤不到水管前去,竟端起了朱所长宿舍台阶上的一盆洗过脸的水就喝起来,直喝得肚子像气蛤蟆,才哐啷丢了盆子,四脚拉叉地躺在那里,说:“来正,来正,你说世上啥最受活?”来正没有喝上水,却被秃子叔浇得头湿湿的,以为晨堂想他的竹叶婆娘了,说:“×子最受活!”晨堂说:“还有呢?”来正说:“×毕了,歇一会儿再×!”晨堂气得坐起来说:“你都渴死了还有劲干那事?!”

在南驴伯的坟上,工匠是茶坊镇的人,也有高老庄的人,但帮工全部是高老庄的,庆来被抓去关了一天,子路只好在那里招呼。高老庄的工匠和帮工很庆幸他们没有参与毁林事件,估计着被抓去的人谁可能判三年,谁可能判一年,谁可能监外执行,这多半天里都很卖力,吸烟的时候就把烟吸得一点不从口里鼻里漏,唠叨坐牢是不怕的,最怕是坐了牢不能吸烟。但半下午被抓去的人突然放了,他们似乎觉得有些遗憾,议论着谁谁并没有把砍伐的木头全部交出来,就埋怨他们来修墓了错过了一场好事,干活也不大出力了。直到天黑回来吃饭,庆来来了,子路叙说了坟上的议论,庆来说:“你明日歇着,我去招呼,咱是掏钱雇工的又不是请爷哩,谁不好好干重换人么,能出力的人有的是!”子路忙劝他不要发火,乡里乡亲的别伤了和气。庆来说:“我一肚子气正没处撒哩!”他就端了饭碗过去说:“石祥,你以为错过了一场好事吗,我坐了多半天黑房子,还得罚三百元,你小子沾了我伯的光了,要是不修墓,这二十人中有你就没有我,听说你好吃好喝着还撂风凉话呢?”那个叫石祥的赶忙说:“哪里说风凉话了?给南驴伯修墓哩,甭说罚三百元,就是去白领三百元我也是不去的!”庆来说:“那好,明日墓上还缺几百块砖,一早起来你和我一块儿去窑上往回担!”石祥说:“雇一辆拖拉机拉么。”庆来说:“几百块砖用得着拖拉机,咱担!”石祥说:“那墓修好了,我睡进去得了!”众人就笑,说:“累不死你的!”石祥说:“要是累不死也得多吃些饭吧,那我就去盛第三碗面啊!”

第二天,墓地里将砖墓全拱了起来,只剩下修饰墓门面了。这一天,太阳坡划分给了各村各户,残留下来的小树被主人们点了数,在这家与那家的地畔上,又分别在树上系了红绳儿或刮出一点儿皮用红油漆标了号。迷胡叔自然是失业了,自然再也拿不上那每月十几元的护林费了,他夹着胡琴来到了墓地,说他也为南驴伯的新屋建设出点儿力呀,就坐在墓边拉胡琴,咿咿呀呀唱那“黑山哟白云湫,河水哟往西流……”唱着唱着就骂顺善是他的敌人,给子路诉冤枉。

晚上吃毕了饭,商量明日墓上的事,修饰墓门面只能留下能画的张师傅,别的工匠和帮工就得辞退,庆来因要陪张师傅去镇上商店去买颜料先走了,子路就给那些辞退的人算工钱。但这些人却要求加钱,理由是施工中赶得紧,原本是七天的活四天就完了,人出了多大的力,而茶饭不好,烟供得少,酒也只喝了三次。子路就生气了,说你们在家都吃什么了,顿顿米饭蒸馍又炒四个菜还不可以吗?那个摔断木尺的工匠就说墓穴的风水硬,把他的木尺都摔断了,风水硬肯定对修墓人不好,这些自认倒霉,但总得赔偿他的木尺呀!子路觉得这有些欺负人,偏不给赔偿,工匠们就红脸吵起来,还是西夏来掏出二十元钱交给了那人,西夏说:“尺子值多少钱你不用找了!”那工匠偏从口袋掏出二角钱来放在地上,说:“我是穷人,可我不多要你们一分的!”为这事,子路着了一口闷气,回到家叫喊心口疼。西夏就数落他太小气,一个大教授了为那二十元钱吵吵嚷嚷值不值?子路说:“你不了解农民!”西夏说:“我了解你!”两人也恼起来。

这天夜里,天快亮的时候,西夏又做了一个梦,醒来还清楚地记得,她吃惊的是梦见了石头的舅舅背梁,背梁是辱骂过她的,但背梁在梦里却向她赔不是,她看见背梁猥猥琐琐的样子,一边擦鼻涕一边说:我要死了,你原谅我吧,我拿钱赎我的错。就从身上掏出十二元三角四分钱要给她,她说不要不要,几乎有些生气了。梦到这里,西夏就醒了,十二元三角四分钱记得清楚,而且那钱都是纸票,油腻腻地发软。这是噩梦还是好梦,西夏想给子路说说,如果是噩梦,让他能转告背梁小心才是,可西夏见子路眉头紧锁的烦恼样子,也担心他听了说她是故意要提说关于菊娃的事来怄他的,便没说出口。梳了头,换了脏衣泡在盆里,她懒得立即洗,翻弄了一阵儿抄录的碑文和那些画像砖,要往太壶寺看那壁画去,就问石头你去呀不去,要去姨把你推上。石头才画了一张牛的画,牛却是在屋顶上走的,而且牛肚里还有一个小牛。娘就指责石头要画就好好画,谁见过牛上屋顶的,牛角这么长,是公牛,公牛肚里怎么有小牛?石头不服,说奶眼睛不好,没看见他在牛的腿上画有仙鹤吗,仙鹤能飞,腿上有仙鹤了,牛愿意飞到哪儿就能飞到哪儿!说:“奶你不懂,你问我姨!”娘说:“你姨和你都是烂脑子!”西夏就笑了笑,只是说:“石头跟姨去不?”石头现在是跟西夏已亲近许多了,他把姨字咬得重重的,但石头不去,说:“街上能碰着我舅的。”西夏觉得石头也突然说出他的舅,会不会与自己的梦有什么关联?就问:“碰上你舅?”石头说:“我舅要去海里呀!”西夏就觉得孩子毕竟是孩子,说着说着就胡说了,山地里哪里有海?背梁也不是去东南沿海发达地区去做生意的角儿!她说:“你舅怕是在镇街上买海碗呀!”自个儿往镇街去。到镇街口了,却又担心如果真的在街上碰着背梁了怎么办,索性先不去太壶寺,绕了街后的一条便道倒端端向菊娃租赁的那三间门面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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