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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庄(第11页)

门面房里,已经卖起了杂货,除过烟酒酱醋、瓷碗铁锅,拖把扫帚、木勺塑料桶外,更多的是收购麻绳,菊娃没在这里坐店,雇的是两个姑娘,两个姑娘正在柜台上玩跳棋,瞧西夏过来,也是认识的,笑吟吟地问吃了没有,却拿过凳子让坐。西夏笑道:“我没吃的,能给我吃什么吗?”两个姑娘就笑起来,说:“都是这么问候的……省城里现在怎么问候人?”西夏说:“哎哟,瘦啦?!”两个姑娘就俯在柜台上,低声说:“西夏嫂,那些减肥药真的顶用吗?”西夏说:“你俩倒用得着减肥?任何减肥都是不让你好好吃饭的,吃了药恐怕就没现在的红润劲了!”一个姑娘说:“我们还红润呀,刚才老黑叔还在说高老庄的柿子是涩涩,核桃是隔隔,婆娘是墩墩,女子是黑黑……”西夏的头顶被什么轻轻打了一下,用手抹了,才要说话,又觉得打了一下,仰头一看,二楼的窗沿上一个人头,正拿瓜子儿掷她呢。西夏叫道:“蔡老黑,你说婆娘是墩墩,女子是黑黑,你咋不照照镜子,看看你们高老庄的男人,前崖颅后马勺,歪瓜裂枣,鸡胸驼背,腰长腿短,矬子,矮子,半截子,猪八戒!”蔡老黑说:“你骂么,高老庄就算是猪八戒的故乡,缺啥补啥,才找高脚女人哩!”西夏就拔脚从那窄窄的门道跑去,要登梯上楼讨伐蔡老黑的。用绳拴在楼梯下的狗被突如其来的旋风惊得失声,待西夏已跑上楼梯了,汪汪叫起来,而西夏也后悔起自己不该这么嚣张了。

楼上坐了四五个男人在喝酒,个个歪七竖八红着眼睛,已经有一个趴在那里不动了,满地的空啤酒瓶子和烟蒂,桌子上是一大盆煮熟的猪蹄和猪肝。狗剩招呼西夏坐下,喝得也带上了劲儿的蔡老黑就用脚踢趴在那里的醉汉,说:“起来,起来,才多少猫尿就趴下了,西夏说高老庄的男人是猪,真成猪了!”四五个男人重新坐好,又开了一瓶白酒来喝,同时给西夏也倒了一杯,西夏不喝,蔡老黑说:“你说高老庄的男人不行,倒让子路把你管住了,是子路不让你喝?!”西夏就端了杯子,挨个儿和众人碰了,说:“大白天的,男人家不去做活,坐在这里喝酒!”蔡老黑说:“心情不好么。”西夏说:“咋个不好,偷砍了林子,被抓去罚款了?”蔡老黑说:“你也说砍林子的事?我们哥儿们就说的是砍林子的事!我们倒没砍林子的一根筷子,但好端端的林子就那么被砍光了?砍光了罚些款就完事了?高老庄人经几辈谁破坏过林子,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高老庄没砍过林子,‘文化大革命’那么乱也没砍过林子,谁个不晓得林子重要,为了这片林子大伙又花了多少钱,出了多少力,又有谁不知道毁林要犯法,可现在林子就那么半天一夜被砍了?!我们应该追问:为什么要砍林子?”蔡老黑喝了一杯酒,手在桌子上叭叭叭地拍,说:“自从有了地板厂,高老庄的生态环境就从此破坏了!那个王文龙打的是扶贫的旗号来的,县上镇上为了他们的政绩,亮的是筑巢引凤的牌子,让地板厂就建在高老庄了。是的,有了地板厂,一些人可以去做工挣点钱,地方上可以得到一些税收,但是,地板条的要求那么高,弯树不行,细树不行,柳树杨树不行,只要栲树,花梨树,只要粗树和直树,一棵树能解多少页板,一页板能做几根木条,高老庄先前是有名的栲树区,现在山上三分之一的栲树被砍伐了,再过三年五年,所有的山都成了秃山,资源没有了,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我们的后代吃什么喝什么?听说这些地板产品远销东南亚和欧洲,价钱高昂,而我们高老庄人能得到多少?十分之二,西夏同志,是十分之二!你说这残酷不残酷?!现在高老庄的栲树砍得差不多了,高老庄人要求提高木价,但王文龙不,苏红不,倒收购白云寨人运来的木头,他们是拿白云寨来压高老庄么!这农民也可怜,只知沾小利不知吃大亏,这就发生过殴打白云寨贩木的人。殴打白云寨贩木的人,这应该引起镇政府领导的重视,应该从中寻出矛盾的深层原因,可只是整治高老庄人,也才导致了高老庄人为了和白云寨人争饭碗,发生毁林事件!”蔡老黑话一落点,坐在椅上的一个男人就把杯子砰地在桌上一掼,杯子哗啦碎了,他的血也流出来,他骂道:“王文龙和苏红是这场毁林事件的罪魁祸首!派出所抓人哩,为什么不抓王文龙和苏红?罚砍树者每人三百元,为什么不罚地板厂?官商勾结,他镇政府包庇哩嘛,姓吴的要当他的副县长呀,他要拿上地板产品去巴结上司呀,去拉选票呀!”西夏说:“手上伤厉害不,要不要包扎一下?”那男人把流血的指头在嘴里吮,吐出一口红的白的,说:“我试不着疼!”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小分头,喝得眼睛睁不开,说:“死不了,指头离心远着哩!他们不惩罚地板厂,咱就撵地板厂么!老黑,老黑,你能煽火去砍林子,你就出头来煽火把厂子轰了!”蔡老黑立即变脸,骂道:“放你娘的屁,谁煽火砍林子?谁看见是你煽火哩,让西夏去报告了派出所,抓了这贼(尸上从下)去!”西夏笑着说:“我给谁说去?就是去说了,镇长也不会管了。”蔡老黑说:“现在的镇长能做醋哩,毁林是多大的事件,他竟罚些款就一了百了?现在的事情是,你把烂子不捅大,鬼也不理你,只有死了人,事情弄到影响到他的官位了,才有人出来理会的!子平你说什么,你说轰地板厂?”子平说:“轰!”蔡老黑说:“地板厂确实该轰了,他们把吴镇长收买了,靠镇政府解决不了事,听说厂里还要征地,还要扩建,让厂子再这么待下去,高老庄就成了不毛之地了,就把咱们榨干了!苏红在村子对人炫耀,厂里是日进万金,王文龙已经在省城置了两处别墅,现在又坐了一辆高级小车哩。”一个男人叫道:“他是拿麻袋装钱了?天神,那他怎么花呀,晚上咋睡得着呀?”子平说:“他挣的是昧心钱,黑钱,他才出资翻修学校哩,那一点钱对人家是九牛身上拔一根毛,又买了镇政府的好,又给姓吴的脸上贴了金,想继续在这里办厂哩。建厂房的时候,人家就修成个蜘蛛形,现在再扩建,这毒蜘蛛的网就越来越大,把咱全网住了!”几个男人就头碰头起来,计划起要轰厂,如果轰厂,谁肯定会参加,谁可能不敢去,去多少人,厂里会不会派人打出来,如果打出来就好了,就怕他们关了厂门不出来,要打乱仗高老庄有懂拳脚的,何况这么多人还打不过厂里那些人吗?一个男人却说:“上次打白云寨人,镇政府查哩,砍太阳坡林子,镇政府又是抓人罚款,若轰地板厂,事情就比前两次大得多,吴镇长会不会就把派出所人调去?”子平说:“高老庄的人不要说百分之百地去,就是去一半儿,派出所那几个人能控制得住?”那男人说:“他要报告县上怎么办,县公安局会不会来人?”子平说:“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哩,你倒怕这怕那?公安局来人怎么样,我一不杀人二不放火,我提我的要求哩,抗议哩,能把我怎的?我看你不要去了,你到时候回家抱娃吧!”那男子说:“子平你张狂啥的?我什么事怯过,是骡子是马到时候拉出来遛遛,看谁是姑姑子生的?!”蔡老黑摆摆手说:“吵啥哩吵?!考虑多些是对的。但轰厂子也就是冲击冲击,给他们施加压力,能真的把厂子一把火烧个干净?咱选个日子,等朱所长不在家更好点,我也分析了,吴镇长还是不敢向上报告的,群情激愤起来,他就是到了现场,他能怎么样,他要不想当副县长了,他可以报告上边让公安局来抓人嘛,法不治众,他抓谁去?就是抓,他姓吴的倒了,厂办不成了,抓了也是值得!”大家都不言语了,一张张被酒刺激得发木的脸泛着汗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蔡老黑说:“那咱就弄?”四个男人都说:“弄!”从椅子上沙发上立起来,提裤子挽袖子,似乎真要发生一场战争似的,具体分工谁到时候招呼蝎子尾的人,谁招呼镇街的人,谁招呼蝎子南北二夹村的人,拳头就砸在桌面上咚咚咚地响。西夏是一直坐在一边嗑瓜子儿的,先是觉得这些醉汉可爱,想起了电影上的什么故事,倒也遗憾蔡老黑生不逢时,如果在战乱年代,他会是一位将军呢还是一名土匪?但看着看着,似乎他们倒认真起来,她就有些害怕了,待蔡老黑又打开了一瓶白酒,她说:“蔡老黑,你这是要暴动呀?!”蔡老黑用牙撕开了那块猪肝,说:“这叫什么暴动?没刀没枪也不想去杀人,是农民要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么!”他大口大口嚼着猪肝,等完全咽下去了,说:“西夏,我们这样干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既然要干,当然是谁也不怕的,和地板厂的矛盾你也是知道,但你不要先说出去,你要先说了出去,你今天也是参与者之一。”西夏倒生气了,站起身来,说:“你要防我,我这就走了,哪怕你真枪荷弹去抢银行哩!”蔡老黑一把拉住,油腻腻的手立即在衣服上浸出一片油渍,他说:“你说到哪儿去了?我们还想听听你的意见哩!”西夏说:“要叫我说,我说一句,我对高老庄的具体情况并不了解,地板厂在这里,地方上应该有个统筹规划,有计划有层次采伐树木来做原料,如果盲目地只顾收购木头,势必对森林资源浪费和破坏很大,但你们去轰厂却是错误的,如果人去的一多,谁能控制局面,那后果就不是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了!”四个男子顿时愣在那里,蔡老黑就嘿嘿嘿地笑起来了,说:“你不懂得农民,你不懂得农民,我们喝了酒说酒话,你当真吗?你不喝酒你太清醒了,可你却不知道酒有酒的乐趣,你只懂得一个子路不行,子路是高老庄人,但子路从高老庄出去了,你要真正懂得高老庄农民,你要喝酒哩!来,喝酒喝酒!狗剩,取酒去,你舍不得再拿酒吗?今日这酒算我的,我蔡老黑再没钱,几瓶酒还是买得起的!”啪地从口袋掏了一把钱票摔在桌上。狗剩忙说:“哪能要你出钱?拿酒拿酒,今日谁不喝得倒在这里,谁也不许走!”就下楼买酒去了。

西夏看着蔡老黑,却糊涂了,弄不清他们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酒话,但她情愿说的是酒话。那个长头发的男人眼睛血红,一直在盯着西夏,后来就趔趔趄趄走进旁边的卧室去,好大一会儿竟不出来。蔡老黑叫道:“关娃,关娃,你他娘的装什么熊,这一瓶不喝完你休想溜!”关娃却是不应。蔡老黑就叫一个光头去卧室拽着耳朵把关娃拉出来,光头才过去,就喊:“黑哥黑哥,你进来!”蔡老黑过去,立即听见那边啪啪地有了巴掌声,蔡老黑同时在骂:“你没出息的在这儿弄这事哩!大家操什么心,你却干这事?!”西夏觉得奇怪,也过去看,才到卧室门口,却被光头挡住,西夏往里看了一眼,只见那长头发的裤子溜在脚面,她忙转过身,明白了长头发在干什么,也明白了这一切可能是因她而起,就生出恶心和愤怒,骂了一声“乌合之众!”顺门出去,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蔡老黑在屋里喊:“西夏,西夏,你听我说……”

西夏一路从街上走过,街东十字口的水井边,三个男的一个女的在那里翻猪肠子,他们用铁条顶着肠子的一头,然后翻出来将恶臭冲天的粪便抖落在路边,苍蝇嗡嗡嗡地乱飞,而苏红和迷胡叔立在旁边看着说话,那女的头发扑洒在脸上,衣襟上已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污水,说:“苏红,你瞧我这命,学校里一张桌子坐出来的,你当老板了,我只是个翻猪大肠的!”一个男子说:“你为啥成不了苏红,你太计较么,雷刚那儿的肉五元六,你的肉就五元八,你知道雷刚这几天不杀猪,你就哄抬物价呀!”女的说:“你说啥,谁的肉?”男的说:“你的肉么。”女的说:“是你的肉!”那男的就笑了,对苏红说:“苏红,明日我娃过满月,你得和厂长来呀!”苏红说:“这么快的,却生下一个月了?是公子是千金?”男的说:“快是快了点儿,可绝对是咱的种,咱不是那庆升!”苏红说:“你看谁来了?”那男的看了一眼西夏,忙说:“是个女的。”苏红说:“女的好,女的是他爹的贴身小棉袄。”男的说:“那有啥好,顶大嫁给个皇帝!”西夏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苏红说:“西夏西夏,你这是到哪儿去了,脸色这么难看,你娘舍不得给你吃吗?”西夏说:“回来这些日子总害胃疼。”苏红说:“走走走,到我那儿去,买一节肠子,姐给你做葫芦头吃!”西夏说:“啥子叫葫芦头?”迷胡叔说:“就是猪的痔疮泡馍。”听得西夏龇牙咧嘴,苏红说:“他胡说哩,是用大肠泡馍,又好吃又养人。”买了一节肠子,拉西夏往家去,迷胡叔也跟了来,西夏说:“你们有事?”迷胡叔说:“苏红要问我砍林子的事哩,我这一辈子就栽在顺善手里了!”西夏听迷胡叔这么说,就不愿跟了苏红走,但苏红终不放她的手。

到了苏红家,院子里清清静静,一层落叶在地上,微风酥酥地吹,聚起来又散开去。二楼的窗台处,一根竹竿上挑着三个裤头和两个胸罩,摇摇摆摆如小旗子。在高老庄,西夏去过许多人家,见到的妇人的裤头和胸罩差不多都是用粗布自制的,有的甚至补了几层补丁,洗晒也都在院中的不显眼处。她就说:“苏红姐,你们先谈正经事吧,我在这儿洗洗手。”她在院子里的水池上洗手,看着苏红和迷胡叔上了二楼,说:“呀,你这里怎么挂了那么多五颜六色的东西啊!”苏红就笑着说:“女人的裤头挂在谁家的窗外这女人就是谁家的人了,我往哪儿挂去,就挂在那儿让东西南北的风吹去!”

西夏差不多洗了半个小时,无聊得用盆接水还浇了那几丛花,待最后去浇墙角那几盆仙人掌时,花盆竟是放在一面石碑上,喜欢道:“这儿还有一块碑子,一定是等我来读等得太久了!”就搬走了花盆,又拿水冲洗了,见是一面《建修土地祠碑》,长一米,宽半米,为明成化年刻,其文为:

尝闻神之威灵特乎人力,人之护福赖乎神佑,土地祠数十余年泽水浸淹,以至壬戌岁冬,又被流寇扰害,庙宇栋梁折毁。神像竟然损坏,日晒夜露,经过其地者无不目睹心伤,不忍坐视。信等请同大众商议,倾囊乐助,已于乙丑岁五月二十日兴工,成于闰月五月初一日。大功告竣矣,庙貌巍峨,神像丕焕,一方之功德昭焉,香火之接续远焉,岂非盛举哉!兹将捐资香名,修补庙宇一切花费账项刊列于后:(以下列捐姓名85人略)以上收钱四十千零四百九十一文,付木料钱四千五百六十文。付兽头砖瓦钱五千八百九十四文。付石灰钱三千文。付杂项钱三千七百六十文。付木匠工钱一千九百五十文。付砌匠工钱六千文。付神像一十千文。付彩画神钱二千四百文。付磬钱一千四百文。付刻字工、香炉钱四千文。付开光、谢士、诵经礼钱四百文。共付钱四十三千二百七十文,不敷钱三串六百七十九文。提用众神会利钱三千六百七十九文。

当下抄毕。听得楼上迷胡叔的骂声渐渐小了,就走上楼去,正听着迷胡叔说:“林子一毁,顺善就真把我的饭碗子揣了!叫我干啥去,到白云湫当野人去?!”西夏心中一动,进去说:“迷胡叔,你要到白云湫,一定得带上我去!”苏红说:“西夏也知道白云湫了?你要敢去,我也就敢去了,都说白云湫如何如何,我是高老庄人我倒没去过。”迷胡叔说:“那好么,你们要去,我领了去,你们年轻都不怕死,我怕啥哩!”西夏就说:“苏红姐,明日你没事吧,明日咱去!”苏红也热火起来,说:“明日就明日,我也是烦得很了,去浪一浪,迷胡叔你可得说话算话!”迷胡叔却嘿嘿笑起来,说:“去就去,但我有个要求哩。”苏红说:“啥要求,吃的喝的我全包了!”迷胡叔说:“顺善端了我的饭碗,你总不能看着你叔喝风屙屁啊,我给你们厂搞宣传去,拉胡琴,唱丑丑花鼓!”苏红说:“那是生产单位又不是耍社火哩!”迷胡叔说:“看个大门还不行?打扫个厕所也不行?”苏红说:“人都说迷胡叔是疯子,疯什么来着,担粪不偷吃!行吧,我和王厂长研究一下就去通知你!”三人当下就商量了,明日一早出发,如果当日能回来就回来,若时间来不及,夜里就歇在白云寨的什么人家里,苏红就叮咛西夏和迷胡叔什么也不要带,她准备吃的喝的和手电,万金油,蛇药,她还可以去派出所借一个警棒的。

西夏没想到谋算了多长日子的计划迟迟不能实行,无意中却落实得这般容易,情绪非常好,送走了迷胡叔,两人就洗猪肠做饭。她说:“苏红姐,你院子里还有一块碑子?”苏红说:“你把我这儿什么东西都摸清了?那是我盖房时,从土里挖出来的,那日吴镇长来家,我还说‘吴镇长,你总说你是土地神,这块碑子应该竖在镇政府院子。吴镇长看了,说就放在你这儿,多给土地爷烧烧香啊!’。”西夏说:“那你就放了花盆啦?”苏红只是笑。西夏是不懂葫芦头的做法的,苏红讲,古时候,高老庄人就喜欢吃猪的杂碎,但肠子腥臭味大,又油腻,有一个外地的名医经过这里,在一家小店吃过一顿饭后,知道是对肠子的制作不得法,就配了几味药作调料,从此杂碎一改旧味,香气四溢,顾客盈门。这家店主为了感激这位医生,就在店门口高悬个药葫芦,慢慢就把这种杂碎叫了葫芦头的。西夏噢了一声,却问:“太壶寺也是因为寺门口曾经挂过一个大铁壶吗?”苏红却不知此事,说:“你脑袋瓜就是灵,能想到那儿!”苏红一边和西夏洗肠子,一边讲着怎样挼,挼,刮,摘,回,再挼,漂,再接,又再挼,然后煮,晾,才能将污腥油腻尽脱。西夏说:“这么复杂?”苏红说:“今日我不能按要求做到,正宗起来,除了处理肠,还要熬汤,(氵左奅右)饭,熬汤必须要原骨砸碎,出骨油了,汤水乳白,再下肥母鸡一只,大料,花椒,八角,上元桂,大火小火熬得汤浓为止。

时得肠子切坡刀形,每碗五片六片,排列在掰好的馍块上,滚汤浇三四次,加熟猪油,味精,调料水哩。我这儿没骨汤也没母鸡,但别的料有。”西夏说:“太麻烦,做些米汤,青菜炒肠子吃吃罢了。”苏红说:“要吃就吃好,我近日胃口不开,得把色香味做好哩。”西夏说:“咱中国人就讲究色香味,胃口越不好,越要色香味,越是色香味,胃口就越不好!”苏红说:“你是文化人,这也是食文化呀!”西夏说:“正是这食文化把中国人食得胃的接受能力差,胃不行了身体哪能好,长得就……”西夏不愿意再说下去,苏红说:“哟哟,吃一顿葫芦头你倒要发表一篇论文了,这就是你们知识分子!我在省城的时候见过一些高级大夫,他们是这样不能吃那样不能吃,听他们的话便只有饿死,到你这里,啥味又都不要了!你也是中国人,你咋长得人高马大的?给你做一顿饭,一盘五味俱全,一盘少盐没调和,你吃哪盘?说穿了,懒!懒又有懒道理。”西夏一时倒没词了。苏红又说,“我在省城的时候,也认识了一个剧团的名角儿,他邀我到他家去,他在外穿得鲜亮光堂,裤棱儿不倒的,说话也是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的,可一进他们剧团大院,乱得像个垃圾场,他那房子更是个鸡窝,倒墙上挂了斋号叫‘凤凰阁’,你们城里人就是这样!”西夏说:“我写论文哩,苏红姐倒写大字报啦!”苏红就哈哈笑起来,说:“不说啦不说啦,肠子洗好了,下来我给咱做。你去卧房里歇着,抽屉里有相册,你看看你姐当年怎么样?”

西夏到卧房里拿了相册,趴在床上翻看,五大本相册全是苏红的照片,穿各种衣服摆各种姿势,不穿衣服摆着各种姿势的也有。西夏暗暗吃了一惊:苏红这么开放的!而且还有和七八个男人的合影照,看看照片里的背景,西夏能认得是省城的什么地方,就猜想当年的苏红在省城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也就不便提问那些男的是谁,照片是谁拍的,照相馆肯为这些底片冲洗吗?把影册放回抽屉时,抽屉里竟有一个类似阳具的塑料玩意儿,赶忙就放下,苏红却进来了,苏红倒大方地说:“你瞧那东西是哪儿产的?”西夏说:“什么东西?”苏红说:“你倒装正经了!今日姐要问你,你这么漂亮,子路一天能爱你几回?”西夏耳朵立即烫烧,但也笑了一气,说:“他年纪大了,没几回的。”苏红说:“不是我教唆你的,你也该让人到日本捎个这东西,听说广州也有的。你现在还没孩子,等生过孩子了,男人越来越不行,女人却如狼似虎的。”西夏还是笑着,笑过了,说:“苏红姐,你就这么过下去呀?”苏红说:“你是不是也觉得你姐太寂寞了?寻不下合适的么!干脆不嫁啦,又不是没见过男人,男人不就是个×吗?”说完自个儿倒笑了,过来搂住了西夏,虽然个头只到了西夏的肩上,但她把西夏的乳房捏了一下。西夏一下子害怕起来,赶忙从卧室出来,叫嚷着要去厨房看肠子煮好了没有,直到吃饭,苏红坐在桌子左边,她就拿凳子坐在右边,吃毕便借口回去准备明日去白云湫的衣服,急忙走掉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西夏换了一身衣服,将脏衣装在篮子里,说是昨日约好,到苏红家去洗,苏红家有洗衣机。娘说:“几件衣服划得来到人家家去?我给你两下就搓洗净了。”西夏说:“这是牛仔裤,见水像帆布一样,沉得很!再说,我还要向苏红调查些事的。”娘说:“那你早去早回。”西夏说:“吃饭不要等我,如果我们聊得热火了,我就在她家吃。”子路是从楼上翻寻出了早年曾经挂过的一对木刻的堂联,用水在院里擦洗,木板虽裂了几道缝儿,但联语还完好,一条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一条是“两件事读书耕田”,高兴得正要张罗叫西夏来欣赏欣赏的,却见西夏又要出去,就恼得把鸡打得哗啦啦从鸡棚上飞到了檐笸,鸡毛满院飞。西夏偏拾起两根鸡毛,在左右脚上的鞋口各插一支,说:“娘,我是飞毛腿哩!”过去对子路说:“子路,我给你说个话。”子路立着不动,西夏(口左邦右)地在他腮上亲了一口,奔出门去。子路眼看着娘,说:“这神经病!”

苏红和西夏离开镇子,到了葡萄园下的沟坎,迷胡叔已在那里等了多时,三人沿着沟坎下的河道一直往西走,河道在牛川沟口汇合一处又往西去,这就是倒流河了,迷胡叔扎着裹腿,穿了一双麻鞋,就又吼唱起来:黑山哟白云湫,河水哟往西流,家无三代富哟,清官不到哟头。西夏说:“迷胡叔真有艺术细胞,一见这么好的山水就唱起来了!怎么就家无三代富,清官不到头了?”迷胡叔说:“你不知道高家的事哩,高家过去仍是出个大财东的,可从来没有富过三代。你那一系的云字辈里,有个武人给人家押镖,有一回为州里一个粮庄押了五车镖,货还未到,那粮庄主犯了官司,满门抄斩,你那先人就私吞了财物,以此发了家,富到县上州上都有铺子,号称高家的马行走百里不吃别人家的草哩!但富到第三代,被北边来的红胡子杀了。镇上雷刚的先人,原是高家的外侄,后来也家大业大,五个儿子四个在外边做官,留在家的那个脸上有块红瘤子,娶了七个老婆哩,闲得无事,把七十七斗豌豆撒在大场上,让七个老婆在上面玩老鹰捉小鸡,老婆都是小脚,立起一个滑倒一个,他以此来取乐的,那过的是啥日子?!但这五个儿子一年里死了三个,两个又无缘无故地得了软骨病,一帮妇道人家阴气太重,又都重嫁到县上,被人家几年之内把家产倒腾个精光!我爷手里,我家也是富的,收麦天先请的麦客子就坐三席哩,到我手里,我那兄弟,就是顺善他爹,不成器么,人懒又爱抽口大烟,把家产抽空了,要不怎么土改时你们家里中农,我们家倒成了贫农!”苏红说:“那还不多亏顺善他爹,给你定个地主分子,怕‘文化大革命’中早背了磨扇沉到西流河了!”迷胡叔说:“这倒也是。栓子他爷富,土改时给他背了炸药包子,点着了让他在十八亩地那麦田里跑,跑着跑着,炸药包响了,只有一个手是完整的,那手是个六指头。十八亩地就是葡萄园的西头,对了,蔡老黑前几年是多富的,他家空酒瓶子一拉一架子车的,他那婆娘见天往外倒鸡蛋皮,说鸡蛋把人吃伤了,一见鸡蛋就反胃的。现在呢,才几年光景,毕了!现在富的是苏红……”苏红说:“你别胡说八道!”西夏还要问:“那‘清官不到头’又有啥说头?”苏红说:“你别让他说,说上十句还说的是人话,说过十句了就全成疯话了!”迷胡叔说:“我哪一句是疯话了?说你富了你就不高兴了?我不向你借钱,你怕啥的?”苏红说:“好,好,我富我富,家无三代富,反正我没男人没娃,怕什么二代三代的?!”不高兴起来,往前独个走去。西夏猛一歪头,瞧见前边山崖上直直立着一个人,便把头低了,再抬头看时,那立着的不是人是一块竖着的石头。就怔了一下,心想:明明那人还朝我笑的,怎么就是一块石头?她说:“苏红姐,那是一块石头吗?”苏红在前边回了头,说:“你是近视?”证实了是石头,西夏觉得自己又有了幻觉,说:“我眼睛是不好。”就问迷胡叔,“咱这儿出过清官?”迷胡叔说:“明朝的时候,高家出过一个叫高杰的,在清川县当县官,高悬明镜啊,负责修过一条石砭路,那时没雷管炸药,全是用柴火烧崖,烧过了用水灌,石头就激炸开缝子,硬是用钎子撬,镐头挖,石砭路修了八十里,听说现在还叫高公砭。他政绩好,调到周山县,周山县是穷县,土匪强盗多,谁也不肯去的地方,他去了,当的是知县,拿的是州官的俸禄哩!可一夜土匪把县衙抢了,天明,他还是坐在大堂上的,头却没有了。清朝三百年,高老庄出了四个官人,都是清官,但一个收纳皇粮不及时被革职了,两个得罪了朝里下来的人被下了牢,一个一直官做到了五品,可刚上任头一天,就病死了。前五年,咱县上的陈县长来高老庄蹲点,领着人修了牛川沟两边几百亩农田,镇东头那座桥是他到省上要款修的,还有牛川沟上那个吊桥,他领导得好,准备考察着要他当副专员呀,一封告状信把他告倒了,说他给省上有关人行贿。行什么贿?他是为了要修桥的款,当然给管钱的送些礼么,他是拿小钱给咱换大钱的,但这黑信使他提拔的事就放下了,一放下也就毕了。你知道告状的人是谁吗?是他的通信员。他一死,现在的县长来了,把通信员提成了镇长……”苏红走累了,坐在前边的石头上脱了鞋揉脚,说:“你攻击镇长呀?你不当护林员了就说镇长坏话呀!”迷胡叔说:“我不怕他报复的,他就是将来当上了副县长,我是农民,他把我开除农籍了?西夏你说是不?”西夏说:“迷胡叔倒知道这么多事?”迷胡叔说:“我有耳朵么,我还知道得多哩!”西夏说:“还有什么?”迷胡叔说:“咱们县上一会儿是贫困县,一会儿又成了甩掉贫困帽子的县,一会儿又听说把贫困帽子要回来了,反正每个领导有每个领导的一套,都是想法儿争个政绩的,他有政绩了他就能上么,他上去了吴镇长也就上去了么,吴镇长上去了贼娃子顺善就上去了么!”苏红就笑起来,说:“我估摸快说到顺善了,果然就说到顺善!”迷胡叔噎住了,说:“你包庇他?他应该枪毙,煽动群众破坏国家森林!”苏红就过来拉了西夏往前走,说:“西夏,你分析分析,毁林的事可能是谁煽火起来的?”西夏想说是蔡老黑,但她没说,摇摇头。苏红说:“我看八成是蔡老黑,在往常,什么事他不在头里,这回偏偏他没去,又在他家把迷胡叔灌醉,这就叫欲盖弥彰了!”西夏没有顺应她,只说:“你们和蔡老黑结了仇了……”

河一直往西流着,河面一会儿宽一会儿窄,且走上一截河床就跌落一截,沿途却有那么些石幢石台,形成瀑布。三人每走一程,就坐下歇歇,迷胡叔先还歇下来拉拉胡琴的,后来也不再拉,拿过苏红借来的警棍翻来覆去地看,说这东西能不能再借他,他去捅一回顺善和顺善那瘦婆娘。走到一个叫磊磊石的地方,河床全然为石板,水流在其中冲刷成一条很深的渠道,水先在上游处散漫着,织出细细的人字纹,到了渠道为之一束,急而硬地从石幢上冲下去,轰隆隆跌得粉身碎骨腾起一潭白花。西夏大呼小叫,就要自己到石幢上的两块相垒的巨石上去,巨石上盖有如柜一般大小的一座庙,贴着庙墙又繁衍生出一棵柏,柏虽不大,但弯弯扭扭,疙里疙瘩,十分苍劲。但见石上凿有一段文字,竟是:

斯关正贼人出没之路,当道檄委百户高锡守把,率同乡老高志才等。仰叩山神,贼人不致有犯。修建庙宫,人心有感,神必昭彰。果蒙默佑,贼寇远遁,而是方宁矣。

掏出笔纸,竟趴在那里抄录起来。苏红喊了数次,方把西夏喊下来,三人沿着石幢边的之字形小路往下走,路却并未直落到河滩,而是又沿着山根走上一段方慢慢垂下。西夏是提了苏红的那个挎包的,在之字形的路上就大声叫喊,声如在瓮中,满谷回响,一时手舞足蹈的,竟将挎包脱了手,骨碌碌从坡上滚下去,掉在了潭边的乱石丛里。三人只好扯着野树野草小心翼翼地下到潭边,西夏却兴奋了,河对岸的山根下有一株什么花,开着血一样的颜色。苏红说那是石皮花,就指着这边贴长在石壁上的一种草讲,那花就是这种草开的。西夏弯腰去摘石皮草,瀑布的水飞溅得一头一脸,草摘了一撮,才在手里那么一握,竟全化作了绿汁儿,就觉得太妙了,嚷道那花一定也是一碰就化红水儿的,要过了潭去对岸。苏红当然不允许,强调潭里水深,水又凉,有危险的,西夏哪里肯听,就撒了娇说不么不么,两人争争吵吵,苏红说:“你怎么和小孩一样!”还是领她到潭的出口处,试探那儿可能水浅,而迷胡叔则跑到下游的一块屋大的石后去大便了。西夏也就不听了苏红的,叫嚷她是会游泳的,苏红便坐下来,从挎包取了一块饼子来吃,一只鹰便在她头顶盘旋,她就忙把干粮袋用一块石头压住。

西夏在河边脱了鞋,放在一块石头边,挽了裤管蹚水过去了,河水下满是石头,又全长着绿的苔绒,滑腻不堪,歪歪斜斜走到河中,却不想一脚踩下去,竟是一个深坑,咚的一下,水一下子淹到腰间,登时慌了神,身子就倒了下去。苏红在这边吃饼,猛地听见叫声,抬头看时,西夏已顺水往下漂,手脚乱打,一边叫喊:“啊!啊!”鹰却一下子扑下来叼了手里的饼滑翔而去。苏红已不顾了一切就往河边跑,但西夏已在二十米外的河里站起来了,又趔趔趄趄到了对岸,趴倒在河滩上了。苏红隔河在问:“没事吧,没事吧?”西夏浑身水淋淋的,面色苍白,说:“我膝盖碰烂了!”苏红只好跑到下边浅水处过去,见西夏膝盖流了血,一时又没什么包扎,人瑟瑟瑟地打战,就扶她到山根一丛毛柳木后让把衣服脱了,拧了水,将自己一件上衣退下来给她穿了,但苏红也只是穿着一件单裤的,西夏只好又把湿裤子穿上。苏红喊:“迷胡叔,迷胡叔!”迷胡叔还在石后大便,应声道:“在哩!”苏红说:“你不要过来,也不要往这边看!”就自己解了裤带,蹲下尿尿,又用手接了一掬捂在西夏的伤口上,说:“用热尿浇了就不会感染了,还痛吗?”西夏说:“不甚痛了。”苏红喊:“迷胡叔,你可以往这边看了。”说道,“不让你过河,你犟得很,怎么着,我怎么对子路交代呀!”西夏说:“这石皮花一定是个妖魔变的,勾引我哩!”两人从下游浅水处又蹚过来,苏红说:“水也不是多深的,怎么你就一下子漂走了?”西夏说:“那里有个坑,一脚踩下去,我感觉是无底深渊哩,但后来出了坑,我还是站不起来,我也觉得怪哩,也不知道这膝盖碰在哪儿了?”

过到岸这边,西夏说:“苏红姐,你去石头边把我的鞋拿来。”苏红去了石头边,并不见什么鞋,倒是有两堆牛粪,已经发干。苏红说:“哪儿有鞋?”西夏说:“就在石头边放的。”自己也走过去,就是没有鞋,说:“明明就在这儿放的,怎么成干牛粪了?!”话说毕,两人都惊恐起来。苏红说:“闹鬼了,西夏,闹鬼了!”连声喊迷胡叔。

没了鞋,西夏是不能走路的,去白云湫的计划只有停止,纵然西夏再要强,也是无可奈何。但即使不去白云湫,往回返,赤脚的西夏也是走不得的,迷胡叔就在山上折枸子树,剥下皮来搓绳,然后以他的脚丫子为鞋耙子,再拔马兰草编起草鞋。苏红也把自己的袜子套在西夏的袜子上,以防草鞋磨了西夏的脚。西夏慢慢往回走,一迭声地喊霉气,迷胡叔却说:这是老天在阻挡她去白云湫的,或许是好事哩。因为失鞋是一种征兆,谁谁就是去山上砍木时,早晨起来刚吃过饭,一拉电灯,灯泡炸了,他老婆不让他去,他说他吃过饭了怎能不去,结果去了山上就滚坡了。谁谁要去过风楼镇赶集的,走到村口崴了脚,一瘸一瘸到了车站,班车开走了,气得他站在那里骂娘,中午,消息回来,那辆车在黑山砭翻了,车上没一个生还的,他赶到崴脚的地方烧香磕头。西夏听他这么说,心平静下来,说:“不去了也好,要么真去成了,回去则不好对子路说!”

子路把木刻堂联板擦洗干净,重新悬挂了中堂上,正要去坟地也写写那墓门面的对联,晨堂来向他借钱了,说是派出所罚款,他还缺二百元的,二百元钱说多也不多,可就难倒了他!如果子路哥能雪里送炭,他是永远要记兄长之情的,而且有借有还,他可以打个借条作依据的。子路心下作难,知道二百元一旦借出,牛年马年才能还的,吭吭哧哧了半天,说他这次带回的钱不多,过三周年花去了三千,给南驴伯修墓也贴赔了八九百,原本还应该有千把元的,但这些日子村里你来了他来了,不留人家吃饭,总得吃烟喝酒啊,钱不觉起就花得流水一样,再加上西夏手大,在镇街上见啥稀罕物儿就买,五六百元也便没有了。剩下的几百元总得留下回省城的路费钱吧,也得给娘和石头买一件衣服吧?如果在往常,你借一千两千算什么呢,这次却让我实在为难了!子路这么说着,晨堂一直点着头说是的是的,但就是不走人,嬉皮笑脸地看着子路,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么,你翻翻口袋,你那口袋多,或许在哪个口袋角儿有没有发现的钱哩!”子路说:“我怎么哄你?”双手拍着口袋。晨堂说:“你掏掏,你掏掏。”子路从夹克的外边两个口袋掏出了一块手帕,一串钥匙,还有几张给南驴伯买砖买灰和给工匠付款的发票收条,最后把口袋里子拉出来,里边有一支烟,他塞在了晨堂的嘴唇上。晨堂点了烟,还笑嘻嘻地,说:“里边那个口袋呢?”子路再掏,是一叠卫生纸,又再掏,一沓钱就掉在了地上。晨堂说:“这不是钱吗?”子路把钱捡起来,弹着上边的土,说:“你瞧你瞧,就这一点儿,都跌疼了!”晨堂说:“子路哥,我来给你开这个口,也是作难了半天,你就是再有钱,也是血汗换来的,可派出所逼得我没一点儿办法么,就是卖了你弟媳和娃娃,一群张口货,谁要?!无论如何,你还是先借我二百元,我不误你们回省城,过三天,我就是拆房卖砖也还你的!”子路勾下头,闷了一会儿,说:“是这样吧,本家兄弟,再说也没了意思,我也不给娘和石头买衣服了,这钱就给你!但二百元我是拿不出来的,只能是一百元,这一百元你也不要还啦,权当是当哥的请你喝酒啦!”当下抽出一张百元给了晨堂。晨堂拿了钱却对着空中耀了耀真假,说:“还有那一百元我又到哪儿去借呀吗?!”

晨堂一走,子路就悔恨自己皮薄心软,将身上钱又点了一遍,放回到卧屋的炕席下,直到坟地,还骂晨堂是本家的侄儿竟不到坟上帮一天忙,还谋着沾他的利哩。他请教留下的那个工匠,墓门面的对联写什么,工匠正用砖雕刻了许多花形,往门面顶上砌,说,你是教授哩你还没词儿?子路却就是想不出个好词儿,琢磨了半天琢磨个“玉骨千年暖,漆灯万载明”,觉得俗,又耿耿于怀起晨堂借钱的事,倒一时作想南驴伯这么几个本家的侄儿,来帮他修墓的也只是自己一个,就得意了,顺手将家里那副木刻的联语题写在了墓门上。工匠看了,说:“子路你是个孝子!”子路说:“我也就这一个伯了,应该么。”工匠说:“你伯那么几个侄儿的,庆来来过一天,别的倒没闪面的。”子路说:“谁家坟地里都有几棵弯弯树么。”墓门顶上的花砖再砌一个下午就完工了,子路又掏了一包烟放在那里,自个儿就先回来,到家见西夏还没个踪影,娘说:“你去苏红那儿叫她去,吃人家的什么饭?”子路说:“我懒得去!”娘说:“你和西夏闹起别扭了?”子路说:“哪儿有别扭?城里人上班惯了,在家待不住的。”说完也不去南驴伯家陪那工匠吃饭,蒙了被子去睡觉。不想这一睡却睡出病来,头颅疼痛,浑身也烫热。饭时,娘来叫他吃饭,知道他病了,就要去请蔡老黑的爹,子路硬不让去,只让娘把他带回的提包拿来,在里边寻了几片止痛片吃了。刚刚吃了又睡,菊娃进了门,提着一个篮子,里边是一块黄羊肉。石头一直埋怨娘这么多天不来看他,刚才他左眼皮跳得嘣嘣响,奶还用笤帚眉儿在上面粘哩。菊娃说:“眼皮跳有肉吃的,你瞧,娘给你拿回肉来了!你奶呢?”石头说:“奶在我爹屋里,我爹病啦。”菊娃说:“你爹原来就是病包,现在该精神好呀,怎的病了?”就到了卧屋,娘说:“早上还好好的,从坟上回来睡了一会儿人就烫得火炭儿似的。”菊娃过去,子路要爬起来,爬了一半,又躺下去,说:“没事,娘爱咋呼的。”菊娃手在子路的额上试了试,说:“是烫,要不要去看医生,西夏呢?”娘说:“她到苏红那儿去了。他不听话么,让去看医生,硬是不么,自个儿寻了药才吃了。菊娃,你咋一走也几天不回来了?”菊娃说:“我那儿忙哩。我和子路也真是冤家,我不回来他好好的,一回来却就病了;我只说拿回些黄羊肉让他吃呀,这一病,倒没口福!”娘说:“哪儿弄的黄羊肉,这可是稀罕物的。”菊娃说:“白云寨的人送给厂长的,我去交绳,正碰着,就要了一块儿。”娘说:“黄羊肉是大补,这一吃子路病也就好了。”菊娃说:“现在感冒着,一吃倒发病哩,等病好了,给子路壮壮劲!”拿眼睛乜斜子路,子路知道她的意思,便把目光盯着了屋顶。娘说:“这几天怕是在你南驴伯的坟上累得来,现在世道怎么变得这样了,干个啥事都得花钱,以前谁家有事,不光去帮工,还送粮送肉送酒的,谁听说过要付工钱?可如今付了钱还嫌钱少,赶明日谁家死了人,恐怕也得掏钱往坟里送哩!”菊娃说:“其实这也好,谁不欠谁的人情。”娘说:“活人怎能没个人情?都那样了,你南驴伯的墓谁修去?!”菊娃就笑了笑,不和娘论理了,说:“修墓他只是去招呼匠人,能累个什么样?是夜里着了凉了!他这身子,本来就……”说着又要笑,忍住了,又说,“着了凉发发汗就是,我给做一碗生姜拌汤去!”就去了厨房,听得水瓢碗盏一阵儿响。

不大一会儿,拌汤就端上来,子路坐在那里靠着被子,勉强吃下两碗,额上鼻子就汗津津的。石头也坐在炕边,端了一碗吃。还剩一碗,娘让菊娃吃,菊娃让娘吃,推推让让,娘说:“一碗稀饭,有啥让的!”就把几件脏衣拿去浸泡了肥皂水,坐到院中一边搓洗一边吆喝着鸡不得到晾着的稻子席上去啄食。屋子里只剩下原来的一家三口,石头就叫着娘你也坐到炕上来,菊娃屁股坐在炕沿了,石头又让她脱了鞋把脚放到被子里,菊娃说:“这娃胡成精哩,这又不是娘的炕!”但把脚还是伸了进去。石头就想起了过去的岁月,他的脚不能动,却喜欢被窝里满是脚,就在被子里捉娘的脚玩,菊娃把脚一屈一伸,偏不让他捉住,眼睛却盯着子路,说:“你脾气倒大哩,再不到店里去了?”子路说:“我忙。”菊娃说:“忙啥哩,忙得散步哩?!”子路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菊娃说:“咋不高兴,是我回来不高兴?”子路说:“你没见我发烧吗?”菊娃说:“是这屋里人的时候,什么都顺着你,再吵架,有理也是没理,到最后都是我低头,到现在了,我倒还是这样,你不去店里,我还得过来看你……”子路叹了一口气,在枕头下摸烟,摸着了,点一支吸上,并不再看着菊娃了,说:“你现在和王文龙怎么样了?”菊娃说:“什么怎么样?”子路说:“……你不愿给我说,那我就不问了。”子路不问,菊娃却说:“我这老皮子人,没想倒惹了是非,真是寡妇门前的事多,蔡老黑和王文龙结起死仇,煽火着去砍林子,给地板厂塌罪哩。”子路说:“我给你说过十次八次了,人不要太善良,尤其女的,男人都是利用女人的善良欺负女人的,你总爱去关心这个那个的,原本要菩萨心肠,他们就产生错觉,顺着杆子往上爬……”菊娃说:“你这么说,是我给人骚情卖笑了?”子路说:“鸡蛋不破些缝儿,苍蝇就是绕着飞也不会去叮的。”菊娃说:“这你倒关心我了!把我一盆水泼出去了,却关心这水在地上怎么个流?”子路说:“这怪谁的,都是我的错吗?”菊娃说:“那还是怪上我了?那个雪莹现在干啥哩?”子路说:“鬼知道,几年没见过。”菊娃说:“看看,我早就说过她雪莹没个好下场的,她果然还得回去和她的老汉过日子去,你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你把我毁了,你也把人家毁了,西夏是年轻,三年五年一时色不褪的,要是……”子路说:“你才是胡说!”菊娃说:“嫌我说到西夏了?好,我也不说了,像你这个人,朝三暮四的,还真不如那个蔡老黑!”子路不言语,菊娃说:“怎么不说话呀,击中要害啦?”石头一直在观察着被子上被脚撑起的包和坑,猛地把被子揭开,娘的双脚和爹的双脚在紧紧地蹬着,就乐得嗷嗷地叫。子路和菊娃脸都红了,忙盖了被子,唬起石头:“大人说几句话,你喊叫啥?!”菊娃就把脚从被窝取了出来,还未勾起炕下的鞋,听得娘在院子里说:“你这是咋啦?你这是咋啦?”菊娃忙勾上鞋出去,又回过头来将炕上被子拉展,才出了卧房门,西夏满头汗水已坐在了堂屋的蒲团上,说:“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石头也从炕上往下爬,子路却掐灭了烟头,躺下去,听着外屋里西夏和菊娃嘻嘻哈哈说话,听明白了,原是西夏和苏红去了白云湫,才走到半路,鞋被水冲走了回来的。菊娃在告诉说,她是买了些黄羊肉,送过来让西夏尝尝,西夏在城里一定是没吃过这野味哩,谁知来了子路却病了。西夏便提了草鞋,赤脚跑进卧房,说:“你病了?”子路说:“有些发烧。”西夏说:“怎么我一走就发烧,吃过药没?”子路说:“吃了。”西夏说:“发烧要多喝水的,娘,娘,你把水壶提来,让他一气儿喝一壶水就好了!”又把柜子打开,在里边寻找鞋袜,一边寻,一边说:“对不起,我没经过你批准就去白云湫了,路上还想着回来了怎么给你编个谎的,可一进门,谎话就不会说了。”就把一双鞋袜穿上,也不收拾翻寻丢在地上的一堆衣服,还指手画脚地叙说丢鞋的经历。娘和菊娃提了热水壶和碗进来,强迫子路喝下一碗,娘埋怨道:“你怎么就敢和苏红去白云湫?要不是丢了鞋,真去了白云湫,怕就再不得回来了!”西夏说:“不回来了,娘操心,子路倒高兴哩。子路看电视总爱看洋女人,遗憾他一辈子没认识个洋女人,说不定他要给你领回来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娘笑了笑,用指头戳西夏的额头,说:“瞧你这嘴!”三人逼着子路又喝下两碗开水,子路着实喝不下去,不喝了,捂了被子出汗,西夏菊娃和娘就到了堂屋说话,娘又数说起子路的身体不好,西夏说:“他吃饭不注意营养,就爱吃家乡饭,我给他买了这营养品那营养品,他就是不吃,水果也不吃,要吃肉了,也只吃内脏。”菊娃说:“他就是那胃口,从小养成的。他喜欢吃什么,你就给他做什么,我听人说,爱吃什么,身体就缺什么,也就吸收什么。”西夏说:“他也是这话,还说跳蚤吃血哩,跳蚤怎么那么小,牛是吃草的,牛却长得那么大!”菊娃说:“你要学着做高老庄的家常饭哩,那饭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子路口刁得很,比如吃拌汤,疙瘩大些,汤要清些,如果擀面条,面要坡刀面,一指宽,五指长,再和些面在锅里,汤就糊糊的,葱花蒜苗呛了油,油不要过多,还要再煮些黄豆……他那怪毛病多!”西夏说:“怪毛病也就是多,衣服脏了,你不让他换他就是不换,吸烟吸得牙黑得像涂了漆,给他买了洁齿灵就是不用,晚上有事没事要熬到半夜,早上又不起,起来不吃饭……”菊娃说:“这样下去,身体又怎么能好?他也是瘦多了,先前脸黑是黑,黑里透红,是正经颜色,现在倒看着脸干巴巴的没个光气。”西夏说:“是瘦了吗,或许是我在跟前,倒不觉得,他自己不爱惜自己,我又能把他怎么着……娘,你觉得子路是比以前瘦了吗,没光气了吗?”菊娃就不再言语,过去把娘搓过的衣服在水盆里投洗了,又拿出去搭晾在绳上了,说:“哎哟,天变了,西头那一疙瘩黑云八成是带雨哩,我得回店呀!”就进来把篮子里的黄羊肉取出来放在柜盖上,对石头说:“乖乖的,听你奶和你姨的话。”西夏说:“说走就走呀,急着什么,你还得教我做拌汤哩!”菊娃说:“我得去店里收草绳哩。西夏呀,你说好来店里的,却总是等不到的。”西夏说:“我去过你不在……我还会去的。”就喊,“子路子路,你睡着了没有,菊娃姐要走呀!”菊娃说:“让他睡去,睡起来烧还不退,就得去看医生的,发烧不是大事,但也不敢大意。晚上了给他做些丢片儿面,晨堂家院子里有芫荽,放些芫荽开胃的。”说着就走出院门,西夏和娘要送,她反手将门拉闭了,一阵儿碎步远去。

西夏立在院中看了一会儿天,走进卧房,子路并没有睡着,睁了眼看起窗格,西夏却出气有些发粗,说:“她啥时来的?”子路说:“刚来你就回来了。”西夏说:“鬼信哩,我回来的时候,她是从这里出去的,你们三口怕是重温那热火哩。热火就热火吧,我也不在乎,可她倒说你瘦了,没光气了,又让我这样做那样做,意思是嫌我没照顾好你嘛!她照顾得好,怎么和你离婚了?她也该知道我现在是你的妻子!”子路说:“人家只是说说,有什么意思?神经病!我只说你是大方开通人,也计计较较了,得是去了白云湫,沾上邪气了?!”西夏说:“我计计较较?我担怕你们把我烧得吃了我还不知道!”子路说:“你瞧你说的话!”西夏说:“什么话?”子路说:“菊娃善良也就善良到那儿,给你交代一堆事,你倒能说些痒儿咯吱的话……”西夏说:“咦,嫌我把她噎走了?!”子路气得一拉被子蒙了头,西夏却哼了一下,说:“子路,我可要给你说,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只要你觉得对得起我,我倒无所谓哩。”子路一揭被子说:“我永远都欠人的账哩!”情绪激动,额上的血管就暴起来。西夏说:“这又何必哩,我警告你,我现在才和石头好起来,你不要节外生枝,她和你离了婚了,没有你人家活得好好的,有更多的人关心的、爱的,用不着你丢心不下,不要吃碗里看锅里,将来又是一头抹脱了一头挑脱了!”子路扑哧地倒笑了,说:“爱我的女人倒多哩!”西夏说:“爱我的男人更多哩,你敢走出一寸,我就走出一丈给你看看!”子路说:“你敢?!”忽地扑过来,按住西夏在脸上咬,咬是咬不疼的,口水湿了她半个脸,一句一句恨恨地说:“把你吃到肚里了,看你还来气我!”西夏就一边挣扎一边喊:“娘,娘哎!”娘在院子里听见了,侧耳听了听,偏不吱声,倒把石头抱上轮椅,推出院门,猛地看见天边有一个伞一样的东西在旋转,忽大忽小,闪闪发光,瞬间却不见了。就说:“石头,你看见天上有个啥了?”揉揉眼,天上依旧没有了什么,太阳红红地照着,一只乌鸦驮着光直飞过来停落在了飞檐走壁柏上。石头却突兀地说了一句:“奶,我舅淹死了!”

石头突兀地说一句“我舅淹死了”,做奶奶的立即让他朝天呸呸吐唾沫,要消除不干净的话。然后去南驴伯家,才走到那门前的菜地边,娘是老远地看见了南驴伯蹲在篱笆根晒太阳,悠悠的风把一些树叶和麦秸集在篱笆下,一只猫也卧在那里。娘心里顿时宽展了许多,才要近去说话的,三婶却立在山墙处往南边官路上张望。三婶的胳膊似乎一辈子都没有伸直过,她立在那里,衣衫破烂,头发灰白,双手先是插在衣襟下,像是一只罐子的双耳系子,后就双臂弯着在胸前,胳膊肘以下软软垂了,酷如猴子一般。娘就想到南驴伯年轻时骂过三婶是猴变的话,无声地笑了笑,说:“你看啥哩?”三婶回过头来,没有表情,猛地惊得跳了一下,说:“哎哟,我石头来了!没看啥,我不知怎么就觉得得得出门打工去了,要回来的。”娘见三婶又可怜兮兮了,忙拿话岔道:“你也真是,天上风倒是不大的,可他伯也不该在外多待,你也不拿个躺椅,就让他坐在湿地下!”三婶说:“他还能坐躺椅,自睡倒后,啥时候离过炕面子?”娘觉得不对,问:“他伯在炕上?”三婶说:“可不在炕上!竹青的大女子迎迎和女婿来探望她爷了,把他们的龙凤胎也带了来,屋里吵闹得像过会的!”娘听说,赶忙进屋,南驴伯果然是躺在炕上的,两目失神,面无表情,心里就想:刚才篱笆根下坐的莫非是他的魂灵?魂灵要是离开身子出游,人就要不行了。胸口一阵发紧发痛,但没敢再说出自己的所见。竹青的女儿女婿坐在炕前的小桌前喝红糖开水,四个儿女老鼠一般,有一男一女已蹒跚走步,一会儿去抓桌上的碗碟,一会儿钻到柜下去翻一堆油腻腻的空酒瓶子,另一男一女则还不会走,在地上爬,尿湿了,又自个儿以尿和泥,抹得脸上身上到处是脏,吵声一片,喊声一片,哭笑一片。石头去逗坐在竹青女儿怀里那个最小的女孩,见小不丁点儿的眼睛如指甲掐出一般,丑陋而又可爱,就叫道:“叫舅舅,叫舅舅!”孩子竟扑叽叽拉下一摊稀屎,脏了母子一身,忙拾起一个苞谷棒芯子刮了刮,从地上抓一把土到脏处揉揉,拍打着,说:夜里着凉了,吃得不多拉得却多,娘赶忙接了孩子,说:“真是抓个娃娃娘要吃三两屎的,你们竟一胎四个不知怎么个带呀?”那小女婿说:“能累死人哩!累倒还罢了,都是些张口货,迎的奶只够一个吃,那三个一天得熬几次苞谷米汤,把我都吃害怕了!可想想,我家人经几辈都是单传,到我手里一胎四个,再累再穷心里受活哩!”娘说:“就是,大人就活娃娃的人哩,龙凤胎以前只是听说过,没想到就生在咱这里,君武本事真强!”君武说:“强什么呀,我原先没想到能生四个,指望着生出一个龙种的,胖胖大大的,却四个小虼蚤蛋,又小又匪!”大家都笑起来,娘说:“小是小,多了也好!迎哎,咱把娃娃领到厨房去说话,这里太吵闹,你南驴爷睡不好哩!”几个人连抱带拉,把四个孩子引出堂屋,三婶从箱子里掏出一戳瓢柿饼来,给孩子们一人一个。给石头,石头没吃。

都拥在厨房里说话,石头却摇着娘的腿,说:“奶,你听有人叫哩!”娘闭了嘴,拿耳朵听,说:“是西夏叫哩!”大家都不说话,果然听见西夏在叫:“喂——娘!”前声拉得特别地长,后声却短而重。三婶说:“她也学会咱这儿的喊声了!”出得门来,见西夏在一棵柿树底下站着,一声声叫得紧。瞧见娘出了屋,也不过来,只招了手。娘碎步儿过去,说:“你咋不过来看看你伯呢?”西夏说:“我不愿在他家说那事,石头的舅出了事啦!”娘说:“啥事,和他妗子又吵架啦?他舅一辈子像个婆娘,两口子吵架,他妗子倒没事,他却寻死觅活的,去年还差点儿就上吊哩!”西夏说:“不是吵架,刚才来了人,说是从汽车上摔下来淹死了,要咱过去帮着处理后事的。”娘顿时手脚颤抖,说:“你快回去,我马上就来。”转身去了南驴伯家,只说家里来了客,推了石头便走。一进家院,心慌得更厉害,先熬了戒指汤喝下,静静坐了一会儿,浑身的虚汗退去,说:“人怎么这样脆的,说死就死了!是从汽车上掉到河里了?子路呢?”西夏说:“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子路已经去了,子路让我叫你回来,叮咛着你不要去,在家待着,我满村寻你寻不着的。”娘说:“可怜那瞎人就死了!石头他娘知道了没?”西夏说:“也不晓得,恐怕有人去通知的。子路的意思是石头也先不要去,你们婆孙俩在家,我得赶紧过去的。”石头唬着眼,一直一声不吭,西夏就拉闭了院门自个儿出去,一会儿又回来,说:“娘,娘,我穿这花衫子合适不合适?”娘说:“只要不是红衣服,不碍的。”西夏又拿了几片止痛片,返身去了。

石头舅家是三间土坯屋,院门完整,三面院墙却倒了两面,一朵纸做的白花就挂在院门脑上,几十人乱哄哄拥在那里。西夏过去看了,死人停放在堂屋前,在屋外横死的人,尸体是不能进屋的,一张草席盖着石头的舅,背梁原本是矮,草席也短得可怜,背梁的双脚就盖不住,一只脚上没了鞋,一只脚的鞋背上沾着泥水,后跟磨去了半边儿。门板上缚着一只大白公鸡,扑扑啦啦扇翅膀,草席上苍蝇就一群飞起来,又一群落下去。背梁的婆娘修子,头发乱得像个栗子包,坐在台阶上和三四个人说什么,说上一阵儿就哇哇地哭,被人劝住了,又挥着手开始争执,接着又哭。与修子说话的有蔡老黑,顺善,还有一个似乎是地板厂的人,西夏见过他和苏红在一起过,但叫什么,她不知道。那边几个人又说又吵又哭的,院子里围观的人就说什么话的都有,工厂里的那个人就说:“咱几个到屋里去说吧。”站起来进了堂屋后,又把门哐啷关了。立即有三四人附在门口拿耳窃听。这时候,夕阳已经坐在稷甲岭上,最后的一道光抹在院门楼上,一个人就红彤彤着脸走进来,提了一大包衣服,几个老太太便接了,当下解开抖落,是一顶地瓜皮黑色小帽,一件白斜领衬衫,一件印着暗色铜钱纹的丝绸小棉袄,一件紫色长袍,一条白衬裤,一条棉裤,一双浅帮白底黑面布鞋,一双高腰袜子,两条裤管扎带,一枚系着红头绳的铁质内方外圆的清朝钱,一只四指长短的青玉做成的长形猪。老太太们说:“还好,还好,玉贵倒会买的。鼻塞耳塞和肛塞买了没有?”叫作玉贵的说“买了”。掏出一个纸包,里边是五块小玉石,老太太们说:“这玉是啥成色,是料石么。”玉贵说:“可以了,背梁一辈子也没见过玉的。好玉贵得很哩!”一个老太太就说:“将就着也行,这号事和盖房一样,没个穷尽的。骥林他娘,人呢?”骥林娘在她身后说:“在这。”老太太说:“你给剃头吧,水烧了没有?”有人在厨房门口应道:“烧了。”骥林娘手里早拿了一把剃头刀子,在门闩上备了备刀刃,叫人拿盆子盛了热水端来。蔡老黑从堂屋出来,说:“先不要给剃头换衣裳的,事情没谈妥,人就不要动!”骥林娘说:“事情归事情,人一死都得剃头洗身换衣裳的,总不能让背梁一身旧衣服上阴间路吧?”蔡老黑牙咬着下嘴唇,闷了一会儿,说:“那也行。”有人就问:“谈得怎么样吗?”蔡老黑说:“正较劲哩,姓方的再不松口,就不和他谈了,直接让他们厂长来,反正不达成目的人就不埋!双成呢,让双成搭灵棚么,没席没椽了,到我家去拿。把该买的啥都买下,咱的人死了,咱就要管,活着时村人把他不当回事儿,死了就给他最后红红火火过一场事!”说毕,和斜眼子双成嘀嘀咕咕了一阵儿,然后推门又进了堂屋。

西夏站在院里,作为拐把子亲戚,不知说什么也不知该干些啥,给死人剃头洗身时,许多人都吓得躲开了,她凑前去,帮骥林娘端了热水盆子。死人的身上几处有伤,流出的血差不多干了,头上却没有伤,但嘴脸乌青,样子丑陋而吓人。骥林娘一边剃头,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话,似乎在说着背梁,人活长长短短都是要死的,早死少受罪,早死早托生,既然阎王爷召你去,你就干干脆脆地走,啥事都有蔡老黑和顺善子路给处理哩。西夏就觉得头发唰唰唰地要立起来,看那死人的胸膛好像在一起一伏,她动手要去试试,但趴在胸膛上的一只苍蝇却就势停在她的手背上。这黑而丑的苍蝇是背梁魂灵的精变吗?它是来观察活着的人如何对待着他的死后?落在她的手背上不肯飞去,是对她忏悔活着时对她的脾气恶劣?西夏有些害怕了,手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只等着苍蝇飞走,脸色煞白地从人群里退出来,在院墙角一阵儿呕吐。雷刚的媳妇香香见西夏吐了,过来帮她捶背说:“你不该去摸死人的,背梁是横死的,横死鬼厉害,别让他缠上你!”悄悄从墙边的一棵桃树上折下一截棍儿装在西夏的衣服口袋。开饭店的三治的婆娘一把将西夏拉住,高声说:“西夏你也来了?你来了别人笑话哩!”西夏说:“笑话啥?”三治的婆娘说:“背梁是菊娃的哥,子路都是可来可不来的,你来干啥?你来还上礼吗,你给他上什么礼?!”西夏说:“人死了还讲究这些?”不理睬了那婆娘,回身和香香坐到了台阶上。香香低声说:“她说的屁话!你能来,旁人世人倒夸奖你呢!背梁生前常在她饭店里帮着劈柴哩,人一死,她第一句话就说背梁还欠她一元五角钱呢,现在死口无对了!啥号子人吗?!”西夏说:“背梁是给厂里做工死的,可我听我娘说过,他并不在厂里上班呀?”香香说:“他要力气没力气,笨手笨脚,又一副坏脾气,厂里才不肯收他当工人哩!今日随厂里的卡车去山上运木头,原本去装车的是福民四个人,可福民临走时家里猪病了,才让他顶替去的,山上的路是新开出的路,前几天下雨,山上洪水把土石冲下来,路面就里头高外边低越发难走。装了车,做小工的一个机灵先坐在了驾驶室,另两个爬上车站在车厢前左右厢角,背梁是被人瞧不在眼里的,几个人故意不让他搭车就把车发动了要走,车开时他在地上拉屎哩,见车开动,提了裤子就撵,当然是车速慢,又是上坡,他算是扒了车的后厢爬了上去,就高高坐在木头上。他得意哩,还说‘不让我坐,你们以为我坐不上来吗?’就吼了两句《周仁回府》:周仁不把嫂嫂献,十个周仁命难全,周仁若把嫂献了,周仁不是人×的!车过了一条沟,顺沟道走了一气,就开始翻青枫坡,路边是有个浸水泉的,水从石缝里长年往出浸,那里就有盆子大一个小小的潭,平日人在山上渴了,手掬了水饮的。车吭吭哧哧翻上坡,前边突然有一块才从坡上滚下来的石头挡路,司机猛一打方向盘,车身一颠,背梁就从车上弹到了坎塄上,从坎塄上又滚下来,恰好头朝下窝在水潭里。他被弹下去,司机不知道,车厢角的人也不知道,还说了一句:‘背梁,你唱得像驴叫唤!’车开到厂里,发现车上没了背梁,几个人就慌了,沿路寻回去,背梁已趴在水潭里淹死了。那是多点儿水么,脚面都埋不住的,竟把他淹死了!”西夏听得浑身发冷,又觉得不可思议,站起来见骥林娘已剃完了头,剥下旧衣要擦洗,那身子僵硬,衣服脱不下来,费了半天劲脱下来了,一边洗一边说:“人真是生有时死有地,命里要淹死的,一盆水的小坑坑也就是海了!”西夏猛地记起石头说过他舅下海的话,又想起了自己曾做过的梦,要去那衣口袋里看看有没有十二元三角四分钱,但她没有去,也没有说出口。擦洗了身子,换新衣,裤子是好穿的,而上衣怎么也穿不上,两条胳膊如棍子一样撑着,骥林娘用热水敷那胳膊时,搓了半会儿,仍不见软,就拿了一条白布,挽了套儿,一头套在死人脖子,一头套在自己脖子,把死人直直拉起来,然后先穿两个袖子,再把衣服翻过头顶从后边拉下去,总算穿好了。西夏从未见过这样穿衣,在套白布绳的时候,她看见那死人的脸贴住了骥林娘的脸,而死人口里竟有水流出来,流在了骥林娘的右肩上,骥林娘还说:“这死鬼,我给你穿衣服哩,你倒吐我一身!”旁边有人说:“婶子,他把你衣服弄脏了,你一定是欠了他的。”骥林娘说:“我欠他娘的头!”旁边人就低低地笑,说:“是这样吧,把他衣服赔你,拿回去纳鞋底!”骥林娘说:“送了你回去穿!”那人竟真的接了衣服,在口袋里掏,掏出一个小烟斗,一包烟末,一个挖耳朵勺子,还有一把零钱,数了数,说:“吓,十二元三角四分!钱财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怜他早上去的时候,没买着吃一碗馄饨哩。”西夏哇的一声就哭了。

西夏一哭,人们都拿眼睛看她,立即有过来劝慰的,说西夏善良,心肠软,背梁的本家人都没见有哭的,她倒哭了。西夏也不便说明原委,一是害怕,二是也为背梁死得可怜,眼泪再止不住,又呜呜地哭着从院子跑出来,一路回去。太阳骨碌碌从稷甲岭上滚落了,所有的村庄开始有了炊烟,炊烟一股一股从烟囱里往出冒,在半空里就混成了一片,又浓浓地沉下来,在村口路上伏地蔓延,像漫过的水一般。西夏在烟雾里如在云里棉里,腿软得走不快,又不停地驻了脚让从田里驮粪归来的毛驴走过,谁家的小小窗口里有了男人骂女人声,女人打孩子声,孩子挨了打的哭叫声。出了镇街,遇见了娘和菊娃,还有坐着轮椅的石头,石头似乎并不愿意去舅家,将缠在头上的白布带拉下来挂在轮椅上,菊娃的怀里抱着一卷烧纸,好像很生气,诉斥着石头没情没义,你舅对你多亲多热的,他死了你做外甥的竟不肯去看一看?两厢相见,西夏扑在菊娃怀里放声哭,菊娃也哭了几声,倒擦了眼泪劝西夏。西夏说:“头剃了,衣服也换上了,灵棚正在搭着……我见不得那场面,心口噎得慌,我先回来了。”菊娃说:“他气过你,你还去看他,这已经够他的了,你快回去歇着吧,……谁在料理着,我那嫂子她……”西夏说:“她和厂里人谈判哩,人死了半天了,倒头纸还没有烧……”菊娃沉了脸,要说什么,却不说了,推了石头就走。但石头却抱住了路边的一棵树,说他不去,就是不去。菊娃气得又骂石头,打了一个耳光,石头没哭,再要打第二个耳光,娘挡住了,说:“他不去就不去吧,天也快黑了,明日让他过去吧。”就让西夏推了轮椅和石头一道回去。

西夏和石头回来,烧了剩饭各自吃了,石头说困,自个儿爬上炕睡去,西夏就一人呆呆地坐在院里。天黑严了,院子里这儿那儿都有响动,一响动就浑身发紧,她就大声喊叫了隔壁的竹青来说话。平日里西夏也是反感着竹青,今夜里却觉得竹青亲近,竹青给她又讲说村里的是是非非,说牛坤和他兄弟分家时怎么打了个血头羊似的,麦花小时候一定偷过别人家的鸡蛋,所以头胎娃娃没长屁眼,银秀又是如何身懒口馋,麦里秋里粮食下来了上顿饺子下顿锅盔,海吃海喝哩,到二三月青黄不接时,家里就断顿了。院门外秃子叔在叫唤他家的狗,竹青就隔了墙喊“秃子叔”,问家里是不是摆了麻将桌?秃子叔说:“我家电线断了,黑灯瞎火的,打什么麻将?!”竹青说:“没灯那好么,有儿媳妇在,那就……”秃子叔说:“扒灰也是黑灰!”墙外的把话说到了底,自个儿呵呵地笑,墙内的倒没了趣味再说下去,低声骂:“这贼秃子!”说到小半夜,竹青张嘴打哈欠,说她回去睡呀立马起身就回去了,幸好过了一会儿,子路和娘就回来。西夏问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子路说:“事情谈不拢,他妗子和蔡老黑坚持要五万元,厂里只应允一万元,双方数码差距太大,谈崩了。那个姓方的说事情谈不成,厂里就不管了,让他妗子去法院告吧,拂袖就走了。”西夏说:“五万元是太多了,人已经死了,双方谈得差不多就可以了,安葬死人是大事,厂里人这么一走,事情砸了锅,他舅就不埋啦?”子路说:“一时恐怕安埋不了。”西夏说:“人在事中迷,可旁观的清醒,你得多说话哩。”子路说:“死的是石头他舅,我能不帮他舅说话?可索要那么多,理不端的,我劝他妗子,她倒还对我发脾气。她谋算着地板厂是有钱的单位,趁机会发一笔财的!她妗子只听蔡老黑的主意哩!”西夏说:“他舅死得惨,家境也可怜,但毕竟是意外伤亡,一般小工,人家是不会多给的。”子路说:“人家的理由是司机并不知道他爬上了车,厂里也没义务拉他回来,他是偷爬上车,从车上摔下去,与厂里没有多大关系,就是看着家境困难才额外地付一万元的,而这还是看了菊娃的面子。”西夏说:“菊娃姐咋说?”子路说:“她说一万元可以了,没想到她嫂子臭骂了她一顿,气得她在灵床前都哭昏了。今晚是谈崩了,看明日厂长怎么谈呀,我头痛先回来了,明日一早再过去吧。”说罢就进屋睡下了,西夏和娘又坐着唠叨到后半夜。

天明,顺善来敲门,咚咚咚,急得像狼撵了似的,一家人都起来,子路脸面有些浮肿,问夜里情况怎么样?顺善说,你走后,王文龙厂长是来了,从厂里到背梁家就那么点儿路,他却坐了小车来的,还带了厂里三个人,好像谁要把他杀了剐了似的。他把菊娃叫到一边,拿了那一万元,又加了五千元,说厂里对待自己职工从来也没超过万元的,而背梁是临时去装车的小工,如果付钱太多,厂里的规矩就乱了,更何况背梁的死是他私自扒车的结果,与司机和厂里毫无责任。这一万五千元全是从人道主义出发,也是以他的名义付的,希望背梁的老婆写一收据,钱收到后,一次性处理事故完毕,再不寻找地板厂。菊娃把钱拿给她嫂子,也原话照说了,她嫂子却把钱摔在菊娃脸上,骂菊娃胳膊肘子往外拐,难道为了讨好老板要嫁大款就不认自己的亲兄弟了?!开着门,叫喊着菊娃滚出去,再不要到她家来!当时院子里站满了人,修子骂菊娃的时候,都觉得她骂得过火了,过去劝阻,说:“你伤心糊涂了,话怎么这样说呢?”有人盛了一碗浆水让她喝。但厂长就生气了,说:“你不能听别人唆使,发死人财呀!”又把菊娃拉上了他的车要开走,蔡老黑就不满了,许多人也就不满了,围住了小车,纷纷叫嚷:“人死了,不让抵命就算饶了厂子,你还不愿给钱吗,一条人命就值那一万五千元吗?”“你狗×的厂长钱拿汽车拉哩,让你掏出一捆你也不肯?”“放屁哩,说一万五属于他的资助,没有菊娃,那你就一分钱不给了?”“菊娃也真是,他想娶你的,你为啥不趁机给你嫂子多要些钱?他也算是未来的姑爷了,对亲戚都这么啬,那将来肯把钱都交给菊娃你吗?”“菊娃你跟他上的什么车,咱就是傍大款也不能忘了一母同胞呀!”厂长见人围住车,就让司机开了车走,蔡老黑一拳砸在车后厢,就砸出个坑儿来,车上那三个保镖便要跳下来,菊娃死死拽住,保镖没下来,车开走了。蔡老黑叫道:“让他们下来么,狗×的还想打架,怎么不下来?一块上还是单练,我蔡老黑手正痒哩!地板厂来了,高老庄安生过几天?他们是富了,他们凭什么富,占了我们的土地,用的是我们山上的树,山上的砍完了,咱后半生吃的喝的全让他们夺去?咱儿子孙子,儿儿孙孙以后就喝风屙屁去!太阳坡的林子砍了,派出所罚咱的款哩,现在厂子的车弄死了人,派出所的人呢,那镇长呢,狗大个影儿都不见了!瞧瞧,有钱就那么嚣张,占了我们的土地,抢了我们的资源,现在又夺了我们的人,他王文龙有什么资格把菊娃带走,他要把菊娃带到哪儿去,欺负高老庄也不是这么个欺负法吧?!”他在院子里咆哮哩,问谁跟他去厂里要再说个明白,院子里就有人响应他,他们就把背梁用门板抬了,说:“死了人厂里不管,就把死人停放到厂门口!当下抬尸到镇街上,几十人一哇声地喊,锣也敲得咣咣响,人就越来越多,都在说:死了人厂里不管?天下哪有这等事?!那些曾经被厂里除名的人就成了骨干,而更多的人要看热闹,看热闹的人一多,骨干分子越发来劲,群情就这么激发了,呼呼隆隆去了厂里。顺善说:“这和‘文化大革命’中的武斗是一样了么,人人脑子热了,控制不住了!前年县上来的气功师讲什么气功场,我那时还理解不了什么是场,现在我知道了!当年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一招手,几百万人都哭呀叫呀,疯了似的,这就是有了大气功场么!蔡老黑那么一起头,人都去了,谁要是不去,谁就好像不配做高老庄的人了!我一看众怒难犯,有了气功场了,我也不好再劝说,也跟了去,走到半路,我想这一去非出了乱子不可,我是党员,我又是人大代表呀,我就在上厕所时溜跑了的,跑来向你报个信儿,人在事中迷。子路你是清醒的,你说这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去找镇政府和派出所,但我知道前天下午吴镇长是到县上开会了,朱所长他娘昨天过七十大寿哩,也不知今天回来了没有?”子路先是听顺善讲菊娃的嫂子当众辱骂菊娃,也就忍不住恨那修子,骂起修子昏了头,狮子大张口,哪有索赔五万元的理儿,得得死时才给了多少钱,背梁成了什么革命烈士不成?但顺善说到了王文龙把菊娃拉上了汽车,猛地就出了一头汗来,心里想:这不是完完全全把他们的关系暴露给公众了吗?菊娃口口声声说与厂长是朋友,可这个时候她倒听厂长的话,厂长又敢拉她上车,这关系就不是单单朋友二字能解释的了!子路一时心口针扎一样地发疼,脸也涨红,不敢看顺善也不敢看西夏,低了头只是大声吸鼻涕。西夏从口袋掏了手纸递给他,他擦了鼻涕,却又想,这也好,她毕竟不是自己的老婆了,这么久的日子他之所以灵魂不得安妥,就是担心着菊娃的日子难过,而后半生的日子更难过,如今他们能这样公开他们的关系,她真的选中了王文龙,以后的生活倒比自己更好,那他也就安然了,平平静静和西夏活人了。这么想过,脸色恢复了常态,头上的汗水也不再大出。顺善瞧着子路木木呆呆的样子,说:“子路,叫你拿个主意哩,你倒成没嘴的葫芦了!”西夏说:“他有什么主意?!事情八成得弄大了,蔡老黑早就谋着起事呀,正好碰上背梁死,我看去厂里不仅仅是要讨说法,怕就轰了厂子哩,当然得找镇政府和派出所!”子路说:“你没听顺善说镇长在县上开会吗?”西夏说:“蔡老黑怕正是知道镇长不在高老庄他才敢这么闹的。吴镇长不在,就找朱所长,朱所长就算是也没在,所里总还有警察吧?”子路说:“让派出所去抓那些人?这是民事纠纷,若让警察去弄出个敌我矛盾来,你还嫌不乱吗?”西夏说:“真要是出乱子怎么办?!”子路说:“去去去,这事你不要管!”西夏也生了气,转身去厨房烧洗脸水了。子路和顺善叽叽咕咕商量了一会儿,派出所不能找,子路就要和顺善一块儿去厂里看看,但顺善却说他不去,子路便到厨房来叫西夏和他去,西夏说:“别叫我,我不管的!”子路说:“你在人面前倒能比我会说话,求上你了你就拿架子?!”西夏也就不再烧水,胡乱地梳了头发,叮咛娘不要出门,石头醒来了也不要把菊娃的事告诉他,两人就出了门。

才走到村口大土场上,坡坎上许多人小跑着往镇街方向去,有的一边跑一边系衣服扣子,有的跑过那一片栽着篱笆的地边了,又折回头,在篱笆上使劲地抽拔了一根木棍,然后在空中霍霍霍地挥了几下,吃喝着去了。来正也跑过去,上一个地塄,先想着一个跃子就能扑上去的,但用力小,身子到了塄下,又站住了,连跃扑了几次,几次都没成功,腰里的腰带一头就溜下来,叫撵他来的三个孩子拽住。来正说:“都回去,都回去,你们去干啥,骂仗没好口,打仗没好手,寻着挨乱棒槌呀?回去!”自己就后退数步,一个跃子扑上了地塄。瞧见子路和西夏了,说:“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叫我,我和地板厂也不共戴天哩!”子路说:“去是给厂里施加些压力,不是要武斗的,你别疯!”来正说:“这是策略,这我懂,电影上国共谈判,是先兵临城下了才谈的!”子路说:“来正,你不要脑子热,你和别人比不得,你是娃娃还小哩。”来正却说:“这我知道,咱也是为了孩子们而战!”自个儿先跑前去了。清早也热烘烘的,西夏额上就沁了汗,一边小跑一边对子路说:“头发乱了吗?”子路说:“又不是去赶会呀!”西夏说:“总是出门见人么,只要你不嫌丢了人,那我就不管啦!”西夏是已经养成了习惯,在外行走或跑动,胸挺着,松了腰,收紧着屁股,姿势一直是非常美的,她看不顺眼高老庄的女人手乍拉着,敞了怀,咕咕涌涌走路,但她这样的姿势小跑,速度却撵不上子路,子路腿短是短,但步子换得快,就已经拉开她一大截路,她索性也不追了,坐下来歇脚喘气。田野里,越来越多的人抄着近道儿往镇街跑,孩子们更是快乐得如过年过节,他们在大声地叫喊着跑在前边的父亲,他们的母亲又在后边大声地叫喊着他们,三条狗,五条狗,十条狗也夹杂在人群里跑,吠声暴烈,时不时那黄的白的黑的身子就腾空跃起。

晨堂也挑着一对粪筐往前跑,他是早早起来到学校的厕所里去偷粪的,偏偏厕所里蹲着来顺,来顺说:“你怎么到学校偷粪了?学校里的粪喂着三头猪的!”晨堂没有理他,只是拿铲子在蹲坑里铲。来顺又说:“我得给校长说了!”晨堂说:“我卸了你的腿!”来顺突然意识到庆升和晨堂是堂兄堂弟,自己心就怯了,嘿嘿嘿地谄笑了,说:“其实校长没在呢。”晨堂说:“你来,把那个坑里的铲到筐里!”来顺果然过去铲了,说:“每天早晨你来早些,老师都没起床哩。”晨堂说:“老师不起床,大门也不开的。”来顺说:“你来了往我宿舍门口丢个石头,我听见了给你开门。”晨堂说:“我没你那习惯!”说得来顺脸红成火炭。但晨堂挑着粪筐离开学校的时候,来顺却说一句:“晨堂哥,你没去地板厂?”晨堂问去地板厂干啥的,来顺就说了刚才见一群人抬着背梁的尸体去地板厂闹事去了,晨堂听罢,立马转身往地板厂来,半路上见了那么多人,又挑着粪筐,绊绊磕磕走不前去,就喊:“屎来了!屎来了!”众人忙躲闪出条道儿,让他过去。西夏喊:“晨堂晨堂,那里又不是戏场子,谁给你屙呀尿呀?!”晨堂说:“我臭他地板厂去!”

在镇街东的丁字路口,老头老太太和妇女儿童就一堆一簇地站在那里,有的拿着线拐子拐线,有的纳着袜底,一会儿这一堆往前跑,一会儿又一簇跑后来,西夏在那里见着了她许多认识的人,譬如三婶,骥林娘,香香,麦花,银秀,三治的秃头婆娘,理发店的小姑娘,还有庆来家的,庆升家的,还有蔡老黑的老婆。她们都说:“你来了!”个个并不是愤怒和怨恨,而是快活而亲热,似乎是来看社火吃宴席。她一直往前走,吵闹声越来越大,那些长的方的高的矮的屋舍之后,这一排那一片的树木、麦秸垛过去,穿着黑与灰衣裤的农民就拥挤在工厂的大门外,人的语言是声的节奏的效果,而人一多,节奏一乱,什么语言也没有了,只是嗡嗡轰轰如风如雷。才走到那一幢房子的后墙根,前边的一群男人呼啦啦往后跑,这边的一跑,屋前屋后和远处站在一排碌碡上的人唰地也跑,一个人竟与西夏撞了个满怀,西夏被撞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那人立住问:“前边怎么啦?”西夏没好气地说:“你从前边跑过来的,你问谁呢?”话未落点,人群又蜂一样向前跑。西夏在狗剩家见过的那个光头站在一个土堆上大声喊:“都集中到一块儿!集中到一块儿!”西夏忙叫:“喂,喂,光头!”光头吃了一惊,跑近来说:“子路呢,他没来?”西夏说:“早来了,你没有见到吗?怎么样呀,厂里什么意见?”光头说:“厂大门关了,王文龙装乌龟王八蛋哩,前边砸门,往厂院子里撂石头瓦片,厂里也往这边扔石头哩!”西夏说:“石头瓦片长什么眼睛,砸着谁怎么了得!蔡老黑呢,是他指挥的吗?”光头说:“他在前头抬着尸体哩,你不要去,打着别人没事,可不敢打着了你!”

但西夏还是往前去,她已经走过了那座房前,从房前到工厂的大门口有一百米远,在五十米左右的地方,黑压压站满了人,一场石头瓦片的对抗战似乎刚刚有了间歇,厂大门前是一块块石头、砖头、瓦片、木块,还有人的鞋、草帽,那些人在合声喊:“王文龙,你出来!”“苏红,你出来!”喊声节奏起伏,偶有尖锐声在叫:“王文龙我×你娘,你不出来是嫖客×的!”就惹得一阵哄笑,接着却有一声高呼:“地、板、厂——滚出高老庄!”西夏听出是蔡老黑的声,随之数百上千个声音像是城市足球场上的呐喊:“地、板、厂——滚出高老庄!地、板、厂——滚出高老庄!”天空中就出现了石头瓦片在飞,工厂的铁皮大门就咚哩咚咣响,有厂院墙上的瓦掉下来破裂声和窗玻璃很空很脆的粉碎声,随着石头瓦片的越来越密,人群也慢慢向前移动,突然间厂院里又飞过来一阵木棍,石块,人群又哗哗往后退,有人捂了头跑到了房的山墙根,血从手指缝里往下滴,几个妇女忙过去掰了手指看,尖叫道:“拔鸡毛!拔鸡毛!”一家院中的鸡飞狗叫,有人拿了鸡毛来按在了伤口上。五六个人从另一家院子里跑出来,是抱着了一摞簸箕,很快从人群传过去,最前边的人一手举了簸箕顶在头上,一手在奋力掷石。庆来出现了,他精光着上身在喊:“狗日的,他们从厂里往外砸石头了,快,快,妇女儿童们都捡石头往前递!”立时后边的人分成了三拨,在地上、墙头上捡小石头,搬砖块,然后手拿着怀抱着笼子提着往前送。庆来已经发现了西夏,但他没有理她,大声叫:“黑娃黑娃!”跑来的黑娃手里拿着一个簸箕,激动地说:“庆来,我把狗日的文成打了!”庆来说:“文成在哪儿?”黑娃说:“我从西边的院墙下往里扔石头哩,文成正翻院墙往出跑呀,他一跳下来我就按住了,他说‘我是文成’。我说‘我知道你是文成,打你个汉奸狗腿子文成哩’。他扑起来扯我袄领,我一脚踢在他交裆,我把他狗日的×踢了!”庆来说:“打他干啥,他又不是王文龙!”黑娃说:“可他是厂里的会计呀,他给王文龙管账的!”庆来说:“打了就打了!”一把夺过了簸箕扔给了西夏,对黑娃说:“你保护着她,别让她乱跑!”说完自己往人群中去了。庆来把簸箕扔给了西夏,西夏还没回过神的,那黑娃已拉着她往后跑,西夏说:“你别管我,厂门开了我要去见厂长的!”黑娃说:“王文龙这阵儿能开门?天塌下来先砸高个子的,你这么高,石头专寻着你打哩!”黑娃扯着西夏的一条胳膊到了一家院子门口,往里一推,哐啷倒把门拉闭了。

院子里也站了许多人,顺着一架木梯往屋顶上爬,西夏也跟着爬上去,屋顶上的瓦片就被十多个人踩得嚓啦嚓啦响,她终于看见了发生冲突的全现场,那工厂的铁门仍关着,能看到厂院墙里有人在出没,扔一阵石头木块就闪到楼房角去,扔出来的东西有的砸伤了厂院墙外的人,但更多的扔出来落在空地上,被外边的人拾起又扔进去,天空中就是雨点般的杂物飞来飞去。蔡老黑他们站在人群最前头,身边是两条凳子上架放着门板和门板上的背梁,有石块瓦片飞过来,蔡老黑他们就跳在门板下,然后猫了腰,提着石头瓦片的笼子跑动着向厂院墙里扔。屋顶上有人急了,就开始揭瓦往下扔,一边喊:“往前线送弹药!”屋主则立在院中叫道:“你要揭我的房吗,让你上去看热闹也罢了,你再揭瓦,我把你用碾杆戳下来!”屋顶上人说:“你真小气,赶走了厂子,你什么没有?”屋主说:“厂子没来时我又有个球哩?!”屋顶上人说:“旺叔,你不顾大局哩!”屋主说:“我顾大局谁顾我哩?下来,都下来!”屋顶上的人都下来了,西夏也就下来,她听见屋主恨恨地说:“女人也上我的房?!”

西夏跑出院子,她想找到子路,看样子工厂不会开门了,王文龙和苏红不得见到,就只有去劝说劝说蔡老黑,停止这种对打,但怎么也找不着子路,而听见有人在说:“王文龙跑了,王文龙拉着菊娃坐车从厂后门跑了!”西夏似乎不大相信这是真话,却见人群呼啦啦拥近了工厂大铁门,果然再也没见厂院墙里往外扔东西了。大门先是被人用石头砸,发出哐哐的声音,接着被人喊着号子往上抬,但大门没有抬开,庆来就弯腰趴在墙根,雷刚踩着庆来的脊背和头往墙头上爬,爬上去了,咚的一声跳下去,从里边打开了大门,人呼地拥进去。西夏顺着人群一到大门口,她立即像架在了浪头上,双脚并不挨地就被挤进了院门,她看见那座二层的办公楼的门口被巨木封死,院中和二层楼上已没有了一个人。人群就在院子里骂:“走了和尚走不了庙!砸,把这电锯棚砸了去!”立即就一群人过去用木棍砸那三台电锯设备。西夏第一回进这院子,院子到处堆放着木头,电锯棚里的木头有被解成一半的,解成薄页的,解成木条的,木屑,刨花,锯末一堆一堆。那电锯就彻底被捣毁了,有人抬了一根原木去撞棚的立柱,撞了几下没撞倒,丢下原木却抱起一大捆解开的木条就往厂门外跑。一个人这么干了,立即五人十人二十人都抱了东西往外跑,满院里的人喊:“拿!为啥不拿?他们不是富了吗,我们也应该富的!”有的扛了木头,有的抱了草绳,有的拿了大锤和锯子,有的竟把楼前的铁皮桶也提走,更多的人去院子另一座平房里去扛那装在了纸箱里的地板条。晨堂在众人冲进厂内的时候挑了他的粪筐也进来的,他已经不在惜他粪筐里的粪了,用铲子铲着往大铁门上涂,往办公楼的一楼窗子上涂,黄蜡蜡的臭屎令人反胃恶心。正当他将一铲粪拿着去涂在食堂门口的水缸上,身后一时没了鼓掌声和叫好声,扭过头来,满院的人都在抢拿财物,便顿时丢了粪铲,从食堂窗口跳进去将那瓷盆铝锅,铜勺铁壶抱了一怀,又从窗口跳出来,一边往粪筐那儿跑,一边有东西掉下来,叮咣咣惹人。已经有妇女眼红了晨堂,问:“哪儿的?哪儿的?”伸手就夺,晨堂拱着腰打转转,一脚将粪筐踢翻,倒出了粪去,遂哐的一声将怀中的东西一尽儿丢进筐里,说:“你还要?你还要?!”妇女就不夺了。

西夏在人群里被撞倒了几次,那么多认识的人,她叫谁谁也不理,终于看见了蔡老黑和雷刚,还有那个留着长发的瘦脸男人和狗剩,四个人抬着一根粗木用力去撞电锯棚的柱子,她跑过去抱住了柱子,说:“蔡老黑,这是犯罪啊,你再不制止,今日还要出人命哩!”蔡老黑说:“谁叫他王文龙不敢见群众?你不让群众出气怎么办?让他跑么,帝国主义反动派夹着尾巴逃跑了!”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雷刚狗剩和那长发瘦脸也都哈哈大笑,把粗木放在地上,说:“我们可以不撞了,但群众是自发起来的,能制止谁去?什么是怨声载道,什么是天怨人怒,他王文龙来看看么,他吴镇长也来看看么!”电锯棚的柱子终是歪斜而没有倒塌,但有一股烟冒起来,棚南角的刨花被点着了,立即烈焰腾空,黑烟弥漫了院子,西夏同所有的人都咳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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