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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烟里,办公楼二层的一间窗子被哐啷推开,苏红出现在那里,大声说:“你们是日本鬼子还是土匪?蔡老黑,你听着,这犯罪的一切后果你要负完全责任!”院子里立时静下来,拿东西的把东西放下,仰了头往楼上看,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厂里还敢有人,而且竟是苏红!蔡老黑跳起来,骂道:“我负你婊子的×!王文龙呢,你让他给高老庄人说话么,犯罪,谁在犯罪,是谁在掠夺高老庄资源,是谁在以钱行贿钱权交易,是谁在敛财暴富制造贫困,是谁在草菅人命,死了富任、安平、得得和背梁?!是地板厂!是地板厂的王文龙和你苏红!”苏红说:“你蔡老黑别煽动群众,你有理你和厂长去说,你领人在厂里打砸抢算什么能耐?打砸抢分子么,暴徒么,黑社会么!”蔡老黑冷笑了几声,说:“我什么都不是,我蔡老黑就是我蔡老黑,可我蔡老黑敢来见他,他却不敢见我么!他溜了,他有理溜什么?!”蔡老黑举起了手,乍着小拇指,呸呸呸地在小拇指上吐唾沫,院子里就起了一阵哄笑声。苏红说:“王文龙怕了你?!可地板厂也不是人都跑完,死完了,王文龙走了,还有我哩!”蔡老黑说:“好么,苏红见过世面,千人万人的男人都经见了,苏红是英雄!你下来么,你怎不下来?!”窗口上的苏红就不见了,不一会儿,一层的门被打开,看得见里边纵纵横横的曾用来顶门的木头,苏红一身红衣走了出来。
在这一瞬间,西夏佩服了苏红,她以为蔡老黑这么激将,苏红是不会单身走下来的,但苏红却走下来了,她穿的一件红色的套裙是那样鲜亮和得体,头梳得一丝不乱,画了眉,涂了唇膏,那双高跟皮鞋噔噔作响。蔡老黑也明显地愣了一下,举止有些失态,竟转了身对那群人说:“把死人抬过来,让苏红说王文龙是哪一个办公室,他人跑了,尸体就停在他的老板桌上!”人群就骚乱起来,抬尸体的抬尸体,但更多地站在了苏红面前,眼里射着凶光,口里喷着热气。苏红却厉声说道:“修子呢?修子!”修子披头散发站在死人的门板边,她红着眼,说:“叫我咋呀,有屁就放么!”苏红说:“背梁是不是你男人,他人都死了,你还忍心让别人这么折腾他?!”修子说:“我这是为背梁报仇哩,事情不解决,尸体就停在厂长办公室!”苏红说:“怎么没解决?解决的条件即便你不满意,还有镇上县上的政府的,这么抬尸闹事,放火砸厂,这是旧社会还是‘文化大革命’?你那脑子呢,就那么容易让人把你当枪使?!”苏红说得残火,旁边的人就躁起来:“谁把修子当枪使了?你把话说明白!”苏红说:“想当婊子就不要去立牌坊,是谁谁心里清楚!”蔡老黑说:“呀呀,她还说婊子,谁是婊子?你是婊子!你是怎么在省城挣的钱,你又怎么当的副厂长,你靠什么,靠你那二指宽一溜子×嘛,你个卖×的货!”西夏听蔡老黑说出恶心话来,心里就极端反感,她拨着人往里挤,她要警告蔡老黑,但是,人群一下子乱了,是苏红一下子扑过去抓破了蔡老黑的脸,蔡老黑就势扇了苏红一个耳光,苏红又抓住了蔡老黑的胳膊不放,两人挽了一疙瘩。西夏尖声叫道:“蔡老黑,你不能动手!”这一叫,人群皆惊了一下,蔡老黑看见了西夏,他说:“我要打她,十个她也没了,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竟往厂大门外走。而苏红哪里就让他这么走脱,仍死死揪着他的手,但她拉不过蔡老黑,蔡老黑还在走,她就被拖倒在地,如蔡老黑拖着一袋粮食。这么拖了十多米,苏红的裙子就拥了一堆,露出白生生的肚皮,人群就又哄哄起来,西夏才要近去拉平那裙子,她看见了那个长头发瘦脸的男人伸手在苏红的肚皮上摸了一把,说:“瞧这婊子的肉,她就靠这一身肉挣钱哩!”便有七只手过去在那肚子上摸,并有人拉住了苏红的裙裤,这一拉,无数的手都去拉,裙裤被拉扯了,苏红裸了下身还在地上被拖着,终于她手松下来,浑身蜷卧在院中。西夏不顾了一切冲过去,捡起了那已破的裙裤盖住了苏红,发了疯地叫道:“谁要再来动她一指头,我今天就和谁拼了!滚开!滚开!都滚开!”说完,竟眼睛发白,身子软下去不省人事了。
西夏醒来的时候,她是躺在她曾经上过屋顶的那家人的炕上,炕沿上坐着子路、三婶和骥林娘,还有那个屋主。屋主是因上过他家屋顶而怨恨过西夏,但他不知道这就是子路的城里媳妇,刚才的一幕目睹了西夏的举动,倒感叹城里人懂道理,苏红坏是坏,毕竟是女人,宁肯当众打个半死也不该剥了她的裙裤啊!他端了水让西夏喝,子路说:“这是麦花的爹,咱叫叔哩!”西夏给老头点头笑,就问子路:“苏红呢?你怎么不保护她,当众剥光一个女人的裙裤,这种野蛮行径你还在什么地方见过?”子路说:“石头瓦块打得像雨点儿,我怎么到跟前去?都抢开东西了,我在路口那边挡哩,我挡了五根木头,十三箱木板条,把晨堂拿人家的锅盆碗盏都挡住了,我哪儿就知道苏红会让人剥了衣服?”西夏说:“我估摸你不敢到现场的……”子路说:“她苏红也是,王文龙是男人都跑了,她一个女人竟在那里争吵什么,人情绪上来了,谁能控制住谁,一个火星就起一场大火的,她却言残口满,引火烧身!”西夏说:“她敢出来,你却吓得躲到远处去!她要不出来,今日那工厂就真成废墟啦!”子路说:“你给我发什么火?!”拿眼看着骥林娘和麦花的爹。西夏不言语了,却问:“苏红人呢,苏红还在院子里?”子路说:“回她办公室了,你一昏倒,人就散了,再没纠缠苏红的。”西夏不相信了子路,问麦花的爹:“人都散了,是都散了?”麦花爹说:“蔡老黑一走,人就全散完了,现在只有背梁的尸体还停在厂门口,修子坐在那里哭哩。”西夏说:“这你瞧瞧,都不管死人了?!到底人家是为了死人还是为了别的?”屋外边突然有了汽车的喇叭声,尖厉而音响巨长,几乎是按喇叭的人一直按着喇叭不放。声音响过十分多钟,停止了,大家噔地怔了一下,面面相觑,不知外边又有了什么事情。麦花的爹先跑出去看,一等不回来,二等还不回来,子路和西夏也要出去时,麦花爹回来了,悄声说:“厂长又回来了!”
厂长竟然在这个时候敢回来,子路想,厂长一定是开车去县上搬动什么人了,腰粗气壮,他才这般长久地按着喇叭给村民使威风的。但是,他的回来会不会使已经走散的村民又一次激怒起来而发生新的冲突呢?西夏就从炕上自己起来,摇摇晃晃要出去,子路却把她按住了,他黑了脸警告说:“你给我静静的,不管再发生冲突还是不再发生冲突,你都不能去参与!”西夏说:“我要出门回去还不行吗?”子路说:“回去也好,出门不能朝厂门口看!”就拉了西夏,一出门径直往家去。
工厂院子里的烟还在冒着,大门前已没有了什么人,王文龙的那辆小车就停在路边,仍是过一阵儿响响喇叭,再过一阵儿又响响喇叭,像是一个嘟嘟囔囔骂人的没牙老太太。工厂里出出进进了一些工人在提了水桶小跑,可能是在扑灭着电锯棚里的烟火,个个黑脸脏衣,如同小鬼夜叉,而又有一些人弯腰捡拾着满地的石头瓦片,一筐一筐抬了填倒在被挖开的门前一道深沟,偶尔就捡到一只半新不旧的鞋,看了看,日地扔过来,挂在一家门前的篱笆上。有电工站在院墙头上安接铰断了的电线,然后走过墙头从铁门处溜下来,身上沾着了大粪,像被门夹住了尾巴的狗,在那里一跳一跳龇牙咧嘴甩打着手。一切似乎极为平静,太阳在杨树梢上,狗吐了舌头卧在了墙根,唯有凄厉的妇人的哭声,一声高一声低,高高低低不绝。子路和西夏走到了那座麦秸积后,沙石路上,瞧见了一辆架子车上拉着背梁的尸体,修子扶着车帮哭得很伤心,不停地用手捏了鼻子,将眼泪鼻涕抹在车辕杆上,抹在胯腰上。拉车人是派出所的黄警察和刘警察。子路和西夏就小步撵上去,也扶住了架子车,修子用力地推开他们,说:“你们来干啥呀,你们帮苏红么,现在称心了吧,厂长又回来了,警察也来了,你们高兴了吧?!”子路说:“嫂子。我们又不是没帮你?你听他们给你煽火着闹哩,可事情能闹出个结果吗,人被抬出来,往回抬就没人管啦?”修子说:“你不要叫我嫂子,我也不是你嫂子!没人管是警察来了么,警察是人家工厂的狗么,谁还敢来管?!”两个拉车子的警察立时咚地扔下车子,尸体在车上的门板上跳了一下,几乎要掉到地上,他们训斥道:“你骂谁的,谁是工厂的狗?!告诉你,把你不抓起来就算饶了你,要不是执行任务,我们来给你当搬尸工?”话是这么说着,两人却蹲下来点火吸烟,不肯拉了。子路便捉住了架子车拉杆,但修子夺过自己拉,姓黄的警察就吼道:“过会儿把车子送回来!”子路和西夏呆呆地立在路边,看着修子把车子一步步拉着走去,那缚在门板上的白公鸡就扑扑啦啦地挣扎,一股稀粪喷出来,顺着车轮洒下了一长道。
这一个下午,高老庄依然是平静,平静得似乎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一家人坐在院里,谁也没有提说上午的故事,连家常话也没说,娘就把卧在台阶上竹筐里的帽疙瘩母鸡往出赶,帽疙瘩母鸡在罩窝,赶出去了又回来卧进去。西夏终于说:“不应该这般安静吧?”子路说:“我也觉得太安静了。”门口就有个脑袋探了一下,又没有了。娘停止赶鸡,说:“谁?”子路和西夏惊了一下,看门口并没什么动静,就说:“娘你把人吓了一跳!”娘说:“谁好像在门口?”西夏说:“哪儿有人?”过去要关了门,门刚关了,却被推开,是迷胡叔戴着一顶破草帽。西夏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小心了?要进来就进来呀!”迷胡叔还立在门外,说:“西夏,我来给你说个事哩,早晨闹事,我去是去了,可我没有放火,也没有扔石头,这你是看见了的。”西夏偏故意说:“我明明看你扔了石头,不但点火有你,在门前挖深沟也是你拿的镢头。”迷胡叔立即说:“我没有!我没有!”西夏就笑了:“我故意说,你怕什么呀?”迷胡叔说:“人一散,我在那里捡遗下的东西哩,我捡了一个烟袋,捡了一只打火机,捡了三只鞋,厂长就领着派出所所长回来了,他们把我扣住了。我把烟袋给他们了,那鞋一只是苏红的,我也交给了,那两只鞋一大一小,我不知道是谁的,就扔到院墙背后去了,可他们硬说我手里拿着打火机,是我点的火,说我拿着苏红的鞋也是我参与了剥苏红衣服的流氓事件的。我领过你和苏红去白云湫哩,我能流氓苏红?”子路说:“噢,迷胡叔,是你领着西夏和苏红去的白云湫?那你胆子大哩,都敢把两个女人领去白云湫,还有啥不敢干的?”就拿眼看西夏。西夏说:“就是迷胡叔领去的,怎么啦?什么都给你说了,就少说了个迷胡叔么!”迷胡叔说:“可我真的没点火,也没剥苏红衣服,我老老的人了,我造孽呀?火是顺善点的,衣服也是顺善剥的,他剥苏红衣服给他老婆穿呀!”西夏就笑了,说:“没事没事,人家不会再寻你的。”迷胡叔说:“他们是让我回来了,但我害怕他们又来寻我,这你要给我做证,你知道不,他们现在在寻蔡老黑,但蔡老黑却跑得没踪影!”
原来派出所在四处抓蔡老黑哩,平静里果然有大动作,而朱所长这一回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抓一群一伙,只是要抓蔡老黑,擒贼先擒王,这一手使子路和西夏知道了朱所长的厉害。娘说:“抓蔡老黑,这事情不是越弄越烂子大吗?”但娘的话子路没回应,西夏也没回应,迷胡叔还在嘟囔他没扔石头,他没放火,他怎么肯去剥苏红的衣服呢?娘说:“好了好了,西夏给你做证,你走吧。”把迷胡叔推出院门,把门关了。
三人又坐了一会儿,子路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咱不是朱所长,也不是蔡老黑,咱倒坐在家里发什么熬煎?西夏你不去收集画像砖和碑文了,指导指导石头画画吧!”西夏瞪了子路一眼,没有言传。子路怏怏地,说:“那我去整理我的方言土语了!”果然搬了一张桌子在堂屋窗下,翻动他那些采访记录本了。西夏却走过来,站在了桌子边,子路以为她对他的整理工作也来了兴趣,说:“‘仁义’这个词是书面语言吧,可昨日去石头他舅家,见到鹿茂他二姨和雷刚的姑,都是八十岁的人了,一个字不识的,从给背梁做什么棺材说起,鹿茂他二姨说她的棺材早做好了,是八大板的,生漆油过五遍,雷刚的姑说她先做了一副,是松木的,她的娘家人来说不行,须用红心柏木不可,儿女们已商量重做柏木的了,准备高价买了蝎子尾村的扁枝柏。鹿茂他二姨就撇嘴,说,买扁枝柏呀,看把你仁义的!老太太竟能说‘仁义’这个词,这词在高老庄是土语,是逞能得意能行的意思。”西夏却从桌上取了香烟盒,抽出一根自己点着吸了一口,子路说:“你也要吸烟?”西夏却拿着烟去了卧屋。
天近黄昏,娘突然说,不管怎样,背梁死得怪可怜的,虽然修子不讲理,毕竟曾经还是一门亲戚,而且石头动不动也去那里吃呀住呀的,让子路和西夏买些烧纸去行行门户,如果修子还说难听话,都不要还嘴,就是唾在脸上,擦擦也就罢了。西夏想想也是,还有一个念头是去镇街上看看动静,就说:“是我一个去还是子路也去?子路正做他的学问哩!”子路就笑了一下,收拾了笔纸,双双去镇街上买了一刀麻纸,一捆印着冥国银行字样的钱票,两把香。镇街上的人都一簇一堆坐在门口高台阶上低声议论蔡老黑,有的说派出所人去蔡老黑家抓人,蔡老黑不在家,去了蔡老先生的药铺,也没见到蔡老黑,就猜想蔡老黑一定是逃跑了。有的说看见蔡老黑爬上了公路边停着的一辆卡车,八成是搭车往省城去了,有的说,德发荣烧饼店的掌柜卖给了蔡老黑十三个烧饼,蔡老黑用一根葛条拴了十二个,另一个一边走一边吃,是进了牛川沟。说这话的时候,旁边人说钻沟钻山好,钻沟钻山就像虱在羊皮袄里你捉不到,去省城寻死呀?立即就遭到讽刺:你真是没文化,书上都写着的,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对牛弹琴了,你哪里又知道什么是野什么是市?有人说,蔡老黑眼儿亮,一看时下不对就跑了,他这一跑甭想抓住,现在经济社会,流动人员多,而派出所人力有限,资金不足,十个案子能破一个两个就不得了了,前几年雷刚的五叔判了刑,竟能越狱出来,至今还没捉住的,蔡老黑算什么事,谁肯下力气去捉呀?恐怕派出所也是应付一下地板厂,多半是王文龙去县上找了吴镇长,吴镇长不想让这事捅到全县,吴镇长才让派出所出来管管,派出所不管不行,雷声大雨点小,应付一下罢了。西夏听了,心想但愿这些话都是真的,蔡老黑是不对,是应该处罚的,但派出所真若抓住了蔡老黑,要打要关,高老庄的人与地板厂的矛盾就更大了,以后工厂也越发难在这里开办了。但西夏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子路,也不与子路提说蔡老黑。到了修子家,背梁的尸体还停在院中的灵棚里,灵棚里没有焚纸和烧香,连蜡烛也未点燃,已经有工厂的那个姓方的和派出所的人同修子在屋里再次谈判,修子仍是连哭带叫:“不给五万,也得给三万吧,三万不给总得给两万呀,还是一万五我就不埋,他臭了就臭了,臭得蛆滚了蛋蛋那是厂里的事!”子路和西夏就在灵棚里烧了纸,焚了香,又掏出二百元钱算是上的礼钱,让旁边人转交给修子,便退出来走了。
天已经黑下来,镇街边的人家,牵回了在地里劳动了的驴在门前打滚,鸡开始进鸡棚或者没棚的就飞到了门前的树枝上缩成一团栖去。出了镇街往蝎子尾村的路上,四下无人,子路掏了东西撒尿,就尿在当路上,还摇晃着写字,就听见老远里娘在喊:“石头,石头——!子路——子路!”忙收拾好裤子,见娘披头散发地跑过来,见着他们,扑塌坐在地上,说是石头不见了,就呜呜地哭。子路和西夏忙扶起娘,问是怎么回事,娘说:“你们走后,石头还坐着轮椅在院里的樱桃树下,我说石头,奶到你狗锁叔家借些辣面去,回来给咱做辣子油饼吃!石头还说‘嗯’,可我借了辣面回来,石头就不见了。轮椅还在樱桃树下,人不见了,我以为谁抱了他出去玩了,也没在意,可在厨房和着面,觉得不对,出来到左邻右舍去问了,根本没人抱了石头去玩的……”娘说着,浑身发抖,又呜呜地哭,又站起来喊,“石头——!石头——!”田野里没有人,有一只狗立在那边的水渠上汪汪地叫。娘就往狗那儿跑,但水渠里并没有什么,那狗又跑远到三丈外的树下叫,娘又跑过去,还是一无所有。子路就捡了石头把狗打跑了,说:“娘,娘,你不要急,乡里没有多少汽车不怕他被撞着,也没狼呀豹呀的,不会出事的。他是走不成路,能去哪儿,是不是藏在院子的什么地方故意吓你哩!”三人跑回院来,把墙角的玉米秆移开,把鸡棚打开,又去了厕所,磨棚,甚至还用棍搅了搅门前屋后自家的和邻居的水尿窑,都没有见着石头。
子路和西夏也有些慌,翻动那轮椅,轮椅好好的,椅下是一张画成的画,画面上画得密密麻麻,似乎很乱,子路看不出画了什么。西夏又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顺着看是一条龙,龙盘来绕去,龙身上有一棵向日葵,龙须长长的是两根绳子,一个人双手抓着龙须作牵引上升状。把纸又倒过来,则有一棵树,树没有长任何叶子,也是弯来弯去,树根有一只青蛙,旁边就是坐着卧着有下棋的,有吃饭的,有抱在一块打的,有两只鸡,鸡在啄仗。西夏想,龙和那个向日葵可能是代表天吧,人兽可能代表地吧,她突然觉得石头是没事的,说:“没事,娘!”娘说:“怎么没事,这孩子平日不出门的,他舅死了也不肯去的,他能到哪儿去,怎么是没事?”西夏却说不出为什么会没事。子路说:“去他舅家不可能,去蔡老先生那儿也不可能,会不会是菊娃回来了接走的?”西夏就不敢坚持说“没事”的话,子路就转身向杂货店跑去,约莫有半个小时,满头大汗地和菊娃返回来,菊娃说她没有接石头,谁也没有把石头给她送去。一家人就慌了,菊娃提出要报案,自个儿就去了镇街派出所。
消息很快传遍村子,村里人差不多来家里问情况,娘只是哭,一声一声叫喊着石头,说石头要是没了,她也就不活了,竟一头往墙上撞。众人忙抱住,千说万劝,就等菊娃回来。菊娃终于回来了,她说:“是土匪蔡老黑干的事,娃就在他手里!”原来菊娃在派出所刚刚报完案,王文龙也去了派出所,说白云寨一个卖木头的人给他捎了一封信,竟是蔡老黑写的。蔡老黑信上写得明白,是他绑架了石头,要放还孩子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地板厂两天内将五万元赔偿费交给修子,二是不赔偿五万元就迁出高老庄,何去何从,二者择一。众人听了,又惊又气又喜了,说:“这就好了,蔡老黑也疼爱石头的,他不会伤了孩子一根毫毛!”娘说:“这天杀的土匪,你扳东墙补西墙,就这样为背梁谋事?你是想不出个办法了?!”众人说:“这倒真是个好办法!”就拿眼睛看菊娃,菊娃脸就红了,子路也返身去了卧屋。西夏取出纸烟来,一一给众人散了,说:“只要石头有下落,这人心里就踏实了!我想他蔡老黑再是恶人,谅他也不会伤着孩子的。谢谢大家关心,夜也深了,大家回去歇着吧,出不了两天,石头就回来,我们抱了孩子给你们去磕头呀!”众人就散了。
人一散去,一家人又坐着说话,子路说:“蔡老黑现在人在哪儿?”菊娃说:“王文龙问那个白云寨的人,那人说,他路过牛川沟,一个光头黑脸让他把信交给厂长,付给他了二十元钱。我之所以回来晚,是朱所长立即派人去了牛川沟,但没碰到蔡老黑,谁知道他躲在哪里?”西夏说:“那信你看了吗,是写着石头在他手里?”菊娃说:“我看了,信写得不短,是说石头在他手里,刚才人多,话我没有说全,他的条件其实三条,除了让两日内把五万元交给我那嫂子,他也是要王文龙把我交出来,这土匪胚子,他以为王文龙把我拿车拉到省城里去了,再不回来了。”子路听罢,脱口说道:“你看你,都粘系些啥人么,高老庄闹了这么大一场事,最后却落脚到咱们身上!”菊娃脸色通红,却不满地说:“这是我的错吗?他蔡老黑这回敢动石头一根头发,我就一辈子和他没个完!”子路说:“你……”西夏在身后戳了他一指头,后边的话就没说出来。一家人虽都相信蔡老黑不会伤害石头,绑架石头是为了对付地板厂的没办法的办法,但地板厂能不能按蔡老黑的条件去办,蔡老黑又什么时候才能把石头送回来,谁心里也没底。娘又哭哭啼啼说蔡老黑即使不伤害石头,可他东藏西躲,能给石头吃上饭吗,能吃饱吗,受热还是受冷?就要子路西夏再去派出所,就住到他朱所长的宿舍里,随时配合警察捉拿蔡老黑,要菊娃快到工厂找那个王文龙付修子的钱。子路西夏菊娃分头一走,娘就设了香案在院子里祭天祭地,祭菩萨,也祭那亡故的老伴。
菊娃到了厂里,和王文龙商量着如何对付蔡老黑,菊娃的负担里,若不把五万元给其嫂子,蔡老黑不放石头,而将五万元给了嫂子,又怎么就这样满足那狼虎嫂子的欲坑呢,开此先例,以后地板厂的事就难办了,虽说蔡老黑最后一定会被派出所捉住的,先拿五万元给了嫂子诱出蔡老黑,但嫂子能再将五万元退还工厂吗?从关系上讲,一个是菊娃的嫂子一个是菊娃的儿子,全都给王文龙出难题,菊娃又急又气就流下泪来。王文龙却也明白这都是因他爱着了菊娃所致,菊娃越是痛哭流涕,他越内疚,越觉得菊娃淑贤可爱,就当下拿了五万元,着人要送去给修子,说:“五万元没什么,权当一笔小生意赔了么,再说,出了五万元,就心里清静,再没绊挞的事了!”他的意思菊娃听得明白,却没接话茬,似乎在糊涂着,说:“你救了我的孩子,这恩情我今生今世不忘的,但这钱我要还你,我下力气挣钱得还你!”就去苏红的办公室看望苏红。冲击地板厂的人一散去,苏红待在办公室里就不出门,精神恍惚,痴痴呆呆。后来被王文龙百般劝慰,能在院子里走动了,一见人多就紧张起来,出汗,脸脖通红,甚至全身通红。当天夜里眉宇中间竟长出一个大红痣来。突然间生出大红痣,王文龙担心苏红受了刺激,一口闷气要憋出什么肿瘤来,派车去县医院请了一位医生诊查,医生说并不是肿瘤,但为什么会长出一颗大红痣,他也无法解释。菊娃去看望她的时候,她正用镜子照自己眉宇间的痣,倒欢乐起来,一下子抱住笑,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下来。菊娃说:“苏红,是姐害了你,姐这命苦,拖累的人多了。”苏红说:“这与你屁事?”菊娃说:“背梁毕竟是我的哥哥……让我瞧瞧痣,医生是说没事吗?”苏红说:“没事,我长痣倒会长地方呢,这是个美人痣!”菊娃说:“是美人痣……苏红,你比我坚强,你得挺住哩。”苏红说:“那一天我羞辱得真不想活了,可一长出这个痣来,厂长担心是不是癌变,我倒全然没羞辱感了,你说怪不怪,不被他们糟践我,这个痣怕还生不出来!”两人说了一阵话,苏红就铺展了那单人床,自己拿了毛毯去沙发上,说不要回去了,咱睡一会儿吧,菊娃哪里能睡着,说:“还睡什么呀,天怕快要亮了!”一拉窗帘,天已经大亮。苏红也就不睡了,开始梳头化妆,王文龙就过来敲门,端着一锅豆浆和四个油饼。苏红说:“菊娃,这我就沾你光了,王厂长可是从来没给我送过饭的!”菊娃说:“你可别胡说!你还嫌惹的事不多吗?”苏红说:“惹就惹吧,惹得你也长出个美人痣来!”王文龙说:“苏红,你今日特别漂亮,我倒想起一句古语了:‘从污泥里长出的莲花是圣洁的莲花!’”苏红说:“那我成了菩萨得是?!厂长现在说话会讨女人喜欢了,在哪儿练的?”菊娃却平静着脸,只是问王文龙:“钱送去了吗?”王文龙说:“已经送去了。”苏红说:“钱一送去,石头就回来了,菊娃姐你不要悲悲切切的,吃罢饭咱们到镇街美容美发店作个美容去,瞧你这几日,眼圈都黑了。”菊娃说:“我这是老毛病。”却猛地闻到了一股恶臭味,以为是开着房间的门,过道对面的厕所里飘来的,就闭了门,和苏红坐在沙发上,又闻到了恶臭,而且味儿就是从苏红身上散发的,但菊娃没有说。吃罢饭,菊娃并没有和苏红去美容,她操心着家里等消息的人,就先回去,果然子路和西夏还在派出所没回来,却来了许多人在劝娘,娘抱着石头的衣服只是一个劲地哭。
菊娃说了工厂那边的情况,众人心松下来,都说:“给了就好,拿钱免灾哩!菊娃,你娘不哭了,你快做碗清汤面片来让你娘吃。”菊娃就去擀面,众人方陆续散去,忙活各自的事情了。鹿茂还坐着不走,对娘说:“婶子,你看还有什么出力气的活,你就只管说。”娘说:“有什么干的?蔡老黑要是回来了,你替我捶他一顿!”鹿茂说:“那用不着我捶,有派出所收拾他哩,不要了他的命也得扒他一层皮的!”娘说:“你和蔡老黑那么好的,你估摸估摸,他可能藏在啥地方?”鹿茂说:“我俩早就翻了脸,鬼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菊娃就把饭端上来,鹿茂说:“菊娃姐,苏红的情况怎么样,疯不了吧?”菊娃说:“她要疯了,就不是苏红了!”鹿茂噢了一声,说:“狗日的胆子大哩,竟能放火烧电锯棚,赶明日敢去烧天安门呀?!现在厂里恢复生产了吧,这说是坏事也是好事,王文龙和苏红就该更能认清一些人了,有些还是在厂里做工的人,别人砸开了他也砸哩,现在还不开销一批?”菊娃说:“这我不清楚。”鹿茂说:“肯定要开销一批人的,我的意思是,如果开销了一批人,总要进些人吧……”菊娃说:“你要去打工呀?”鹿茂说:“这倒不是纯粹为了打工……厂里红火的时候,人都挤破头去厂里,厂里倒霉了,人家都巴不得离厂远些,咱才要去厂里哩。”菊娃说:“我不是厂里人,我不知道他们现在肯不肯要人?”鹿茂哎了一声,坐下来看着娘吃了一碗饭,就起身告辞了。
鹿茂出了子路家,将旱烟袋在扁枝柏树上梆梆梆地磕了烟灰,又琢磨了菊娃刚才的话,倒不悦起菊娃说话时那脸上的神气:哼,托你说个人情的,竟一推六二五,谁不知道你和王文龙的关系,没有那层关系哪里就闹出这一系列事故来?!有心直接去厂里,走到半路,又折回来,去商店买了一袋奶粉,一瓶咖啡,三拐两拐往苏红的家走去了。新村里幸好没有人走动,池塘里锈了一层绿藻,有长脚的蜉蝣虫在上边,倏忽游来游去,快得如闪电。鹿茂蹴在那里假装勾鞋,拿眼左右盼顾了几下,猫腰就钻进了苏红楼前的窄巷里,池塘里的青蛙就呱呱地叫。院门在锁着,但苏红家的院门是暗锁,人在与人不在是看不出来的,拍了几下,没有动静,低声叫道:“苏红,苏红,是我!”仍无人应,就从院墙角的厕所矮墙上去,翻过了院墙,跳落进去,轻手轻脚从那楼梯上去,门掩着,推开了,石头却在里边看电视哩。鹿茂吓了一跳,立即惊叫道:“石头,你原来在这儿,蔡老黑呢?黑哥,黑哥!”他赶紧叫着,看看客厅没有,看看左右两个房里也没有。出来问石头:“你怎么在这儿?”石头抬了头看着他,没有言语,又在看电视,电视里放的是星空大战,夜空星光灿烂,人在天上飞动,飞碟也在飞动。鹿茂说:“你爹你娘你奶都急疯了寻你,你怎么在这儿享福!你不是蔡老黑绑架的,你是自己来的,你怎么能来,噢噢,是蔡老黑把你藏在这里?”他过去就要抱石头,石头不让他抱,鹿茂就放下了,返身咚咚咚地从楼梯上跑下去,再从花坛沿趴上院墙,然后顺着厕所短墙跳下去,踩在一泡屎上。
鹿茂来把消息告诉了菊娃,菊娃和娘不敢相信,说鹿茂你安慰人也不是这种安慰法,石头怎么会在苏红家?鹿茂说我亲自到苏红家看见的,菊娃就更不信,说苏红在工厂里几天就没回家,你鹿茂怎么就能去苏红家?鹿茂说溜了嘴,发了咒:“这么大的事,我敢哄人?!”三人就小跑到派出所,找到子路西夏和所长,一行人去了苏红家,果然把石头接了出来。问石头是不是蔡老黑把他藏在这里的,是什么时候来藏的,蔡老黑打他了没有,在这里吃什么喝什么,蔡老黑现在又到哪儿去了?石头却始终一言不发,偎在菊娃怀里,只说:“我睡呀!”竟就睡着了。朱所长就觉得奇怪,还要把石头摇醒来问情况,说:“这孩子怎么不说话,见了你们也不哭不叫的?”娘说:“他生性就是这样。”所长说:“他没有感情?”终是不解,也没办法,就分析:孩子肯定是蔡老黑藏在这里的,蔡老黑也真鬼,他知道苏红受辱后是待在工厂的,家里没人住,谁也想不到这里,可是,石头在这里他却不在,一定是知道钱送到修子那里后故意把石头一人放在这里自己又跑了,那么,修子一定是与蔡老黑有联系的。当下让子路他们领孩子回去,又派一警察速去把修子叫到派出所。大家却纷纷走了,鹿茂说:“所长,这么大的一个案子,在你手里就要破啦!?”朱所长说:“我们就是保一方平安呣!”鹿茂说:“雷刚他五叔越狱后,悬赏十万元让人提供线索的,你们这么大的案子也不奖励有功的人吗?”朱所长说:“噢噢,你先留下。我得问你:苏红不在家,你怎么就能到她家来?来过几次,都偷了些什么东西?你先交代交代,我已着人去叫苏红回来,她清点过家里财物了,你才能走!”鹿茂变脸失色了,说:“我是贼呀?你把我当贼呀?!”
苏红从工厂回来,替鹿茂打了圆场,说是她让鹿茂去她家取个脸盆的,她在厂里的脸盆在暴乱中被人抢走了。鹿茂以此脱身,却满腹委屈,嘟嘟囔囔而去。朱所长和苏红又去了派出所,审问了修子,修子矢口否认蔡老黑与她有联系,甚至起咒发誓,说若以后证实她与蔡老黑联系过,她可以退还五万元,就去坐牢房。朱所长重新分析案情,认为蔡老黑把孩子藏在苏红家并不是知道工厂将五万元送给了修子,那么,他极有可能还会再来苏红家,那么就安排苏红这一两天待在家里,又在楼上埋伏上两个警察,伺机捉拿罪犯。
如此这般地布置了,苏红和两个警察当日就待过了半天,又一个晚上,毫无动静。第二天,修子安埋背梁,她用钱买了一副松木棺材,雇人打了一个土墓,在响器班吹吹打打中办完了丧事。当人们看着修子锁上了院门,背着一个挎包搭车离开了高老庄,就揣测那挎包里是装着一捆一捆的人民币的,是去了县城她的姨家了呢,还是要去省城做什么生意呀,倒哀叹了蔡老黑有家不能归,闹来闹去给修子办了一桩好事,更羡慕背梁死得好,他要是活着,活一辈子能挣下五万元吗?现在,修子把五万元拿走了,地板厂被砸被抢没有让群众去承担赔偿,背梁入土了,石头安然无恙地回了家,蔡老黑虽然还是没露面,但抓蔡老黑毕竟是朱所长的职责,与高老庄的人已没有了多大的关系。高老庄的一切社会秩序都安稳下来,似乎这符合了天意,天就淅淅沥沥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来。苏红和两个警察一直是待在家里的,他们听见响器班的吹打声,也听见了屋外的下雨声,但他们没有出院门,连二层楼也没下。又静守了一晚上,又饥又热蚊子又咬,下午两点的时候,他们不耐烦了,怀疑朱所长的判断,说:“蔡老黑哪里会再来的?睡吧睡吧,蔡老黑没捉住,咱倒为革命要牺牲了!”
两个警察就在楼上的东边屋里睡下,苏红则在她西边的卧室睡下。按要求,房子里是不能亮灯的,也不能开了窗子,但苏红却就是睡不着,她嫌热,开了窗子,又起来拉了灯在木盆里盛水洗澡,后来竟赤条条躺在床上玩那电动按摩棒。睡在东边屋里的黄警察和刘警察倒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听见西边屋里的水声,一个说:“是苏红在洗澡吗?”一个说:“是在尿桶里尿哩。”一个又说:“不是在尿,是洗哩。”一个再说:“是洗哩。”两人就都不言语,过了一会儿,黄警察却坐了起来,摸着黑从衣服口袋掏火柴棒儿掏耳朵,刘警察突然说:“你也没睡着?”黄警察说:“怎么搞的,睡不着。”刘警察说:“你掏掏耳朵,下边就不起来了。”黄警察说:“我正掏着。”理智战胜了冲动,两个警察都成了正人君子。重新睡下,却也就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嗡嗡声,他们是不知道这声音发自按摩棒,就爬起来从窗子往外看,半明半暗的小雨夜里,他们发现了一个人影从楼西头的那棵电线杆上往上爬,手里还拿着一个长长的竹竿。两人立即来了精神,轻轻拨开屋门,又出了客厅门,蹑手蹑脚从楼梯下来,准备等蔡老黑爬到与二楼凉台平行的地方再一声呐喊,在下边将他捉拿。两人蹴在院子里往上看,蔡老黑就爬到了凉台外的高处,手里的竹竿似乎戳了一下晾在凉台上的衣服,但却停止了,只见他一手抱着电线杆,一手却将自己的裤子扯下来竟在那里一动一动起来。黄警察大吼了一声:“蔡老黑,你狗日的终于来了!”蔡老黑在电线杆上惊了一下,先是竹竿掉了下来,再接着人也掉下来跌在院墙上,又跌下去,但没有跌进院子里。两个警察狼一样冲到院门口,哐啷哐啷拉开了门,疾跑到院墙外。跌下来的却不是蔡老黑,手电先照在脸上,龇牙咧嘴叫唤的是狗剩。狗剩的裤子拉开着前开口,一摊稠糊糊的东西粘在那里,他交代他只说苏红不在家的,更想不到警察也会在这里,他是来偷几件凉台上的衣服的,却看见了苏红在床上拿按摩棒……黄警察一个巴掌打过去,骂了声:“流氓!”拖着他去派出所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新的一天里,许多人该去工厂上班的照样去上班,一共三台电锯修理好了一部,又嗡嗡嗡地响起来。吴镇长回了一趟高老庄,他是坐了一辆卡车回来的,但他没有多待,去工厂装了一车地板条又随车去了县上。子路和西夏整整蒙着被子睡了半天,吃罢饭,鹿茂在那棵扁枝柏下死狼声地喊子路,他已经在工厂争取了去白云寨收购木头的差事,正路过子路家门口。西夏从门里出来,问:“有事吗?来家坐呀!”鹿茂穿着雨鞋,戴的雨帽,腰里斜挂了一只扁形铝皮酒壶,说:“我其实是找你的,雷刚说,他老婆从娘家拿回来了一些画像砖,不知是哪个朝代的,让你去他家看哩。我这得去白云寨哇!”西夏低声说:“这烧包!”回到屋来,子路问:“是鹿茂吗?”西夏说:“他现在是厂里收购员了!雷刚家有块画像砖,你去看不?”娘便说:“你有了那么多的砖了,还要呀?你咋就这么爱这破东西!”西夏说:“要不怎么就嫁了子路?”娘说:“嗯?!”没有听懂。子路说:“你要去你去,我有空还不如弄我那些方言土语哩。”就问娘把他那些材料放在哪儿了?娘说:“一堆纸不是在那只核桃木箱盖上放着吗?”子路过去翻了翻,说:“箱盖上我是放着有两张记满了词语的,怎么只有些净纸?”娘说:“是不是写了字的两张?”子路说:“是。”娘说:“我以为写了字的纸就没用啦,今早鸡上了桌子吃米,拉了粪,我拿那纸擦了鸡屎哩!”子路就忙往厕所跑,果然蹲坑里扔着沾了鸡屎的那两张纸,一时叫苦不迭。西夏乐得前俯后仰,说:“物尽其用,你收集那些东西只配擦鸡屎哩!”自个儿背了一个小背篓往镇街去。
镇街上,两边的门面房,凡是有各类店铺的,门口的条凳上依然坐着那些年轻的女子,刘海抹了发胶,翘得高高的,噘了红嘴唇拿眼睛骨碌碌看人,但长久地没有顾客,她们就隔街对骂这天雨,或嘲笑旁边一簇一簇蹲着下棋的男人,说谁是臭棋。见西夏过来,她们就不言语了。西夏是知道自己的美丽的,她喜欢从街上的一片目光中挺胸走过,而又着意要表现自己的随和与热情,长声叫道:“荣荣,啥好东西把你吃得这么香?!”一女子就从台阶上跑下来,拨着碗里的饭说:“是菜焖饭,你吃不,我给你盛去!”西夏却并不吃菜焖饭,拿手摸摸女子的腮帮,说:“多好的皮肤!”但派出所的朱所长却从派出所大门出来,把西夏喊住了。西夏说:“所长,忙啥哩?”所长说:“还能忙啥,寻蔡老黑嘛!哎,那石头还是没说蔡老黑在哪儿吗?”西夏说:“没。”所长说:“这孩子是个冷人。”西夏说:“我很少见他喜怒哀乐过。”所长说:“是个瓜子?”西夏说:“他才不瓜哩,你见过他作的画吗?”所长显然对画画不感兴趣,喃喃道:“今日这雨还不见晴……”西夏说:“这蔡老黑也真让你们吃了苦了……”所长说:“可不,所里就这几个人,又没经费,让他再拖下去就别的什么也别干了!”端着茶壶的信用社贺主任,一直在旁也听着西夏和所长说话,插了嘴道:“所长,你可不敢捉不住蔡老黑啊,捉不住他,他那贷款就全完了!”所长说:“那我有什么办法?看样子,就是捉不住他,他也不敢露面。”贺主任说:“把他逼跑了,三年五年不回来,那贷款也就完了!”所长有些生气:“贷款与我屁事!”拧身就返回所里去。
贺主任落个没趣,给西夏笑了笑,说:“国家养活这些人有什么用?!”西夏说:“这话我可不敢说。”贺主任说:“我在信用社工作二十年了,我当主任的时候他还是镇政府的门卫哩!我知道他那本事,这回又是不把蔡老黑的案子往上报的。”西夏说:“这不可能。”贺主任说:“能破案的就报,破不了的就不报,这样破案率就高呀!看样子他们是不再提蔡老黑了,只想把他逼走了事。”西夏不知怎的,倒觉得一些遗憾,如果吴镇长真不愿意在开县人大会议期间让全县都知道高老庄出了骚乱,派出所因人力财力有限而不再花力气捉拿蔡老黑,蔡老黑就该自首,行政拘留上几天,或者罚罚款,事情也就过去了,而逼得远走高飞了,他走到哪儿去,飞到什么时候?心下有了不快,脸上也不活泛了,过去和荣荣又说了几句话,直脚去了雷刚家。
雷刚家果然有一块旧砖,砖上刻有一个人举着一杆长戟的,但砖破残得只有一半儿。西夏说:“还有呢?”雷刚说:“没了。”西夏说:“我还以为是有多少的,拿了背篓来!”雷刚说:“我知道你不会满意,你瞧瞧这个!”领西夏往厦房去,厦房里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卧室,卧室门口垂着门帘,而厨房支着一个石桌,雷刚把石桌上的锅盆碗盏拿开了,这石桌竟是用一块碑改做的,上边写着:高老庄创建钟楼记。“庄不可以无钟。钟不可以无楼。大明嘉靖二十八年岁次辛丑秋八月望日立。”西夏叫道,“好!这碑文好!”卧房里却有人叫她,掀了帘子,炕沿上坐着蔡老黑的老婆。西夏立即醒悟雷刚捎话让她来看看砖只是幌子,主要的是蔡老黑的老婆要见她的。但她并不好意思开口问蔡老黑现在哪儿,那老婆说:“西夏我有句话要给你说的,也不知当说不当说?”西夏说:“啥事?”老婆说:“都是老黑不好,他是昏了头了,干什么不可以,却偏偏绑架石头,他待石头比自己的孩子还心重,怎么就干出这事!”西夏说:“这我能理解……他再没回来吗?”老婆说:“没有。我寻你,是省城里来了信,先来了一封我让人看了,说是承租葡萄园的事,我压住没理,他跑得无踪无影了,我也没脸去你家找你,可一连又来了三封,都是说承租的事,他们还说要来考察呀,这我就不找你不行了,是你当时给联系的,你……”西夏没想到这个时候省城会来信,当下接过四封信看了一遍,说:“那好,我给他们回封信,他们要来就来吧。如果蔡老黑一回来,你就给我带个口信过来。”老婆说:“他哪里能回来,派出所到处寻他的。”西夏说:“他就是不回来,葡萄园还有你么。”老婆说:“这我行吗?”西夏说:“还有我么,咱商量着来,这机会可不能错过了。”那老婆点点头,突然把西夏抱住,只是说:“西夏,西夏!”眼泪就汪汪流下来。
西夏从镇街回来,娘和子路在厨房里,一个忙锅上,一个在灶口烧火,正说着话儿,西夏一进来,娘就不说了,接了那画像砖说:“就这么个破砖头,打狗能用!”拿出去放到堂屋窗台上去。西夏说:“娘俩说什么了,避着我?”子路说:“娘在数落我,家里出了这般大事,根源都在我身上哩。”西夏说:“这与你有啥关系?”子路说:“娘说,我要是一直在高老庄当农民,灾灾难难就没有了,我进了城,认识了你,使得和菊娃离了婚……”西夏说:“我可不是第三者!”就喊,“娘,娘,你过来!”娘正用抹布擦画像砖上的土,过来说:“啥事,紧天火炮的?”西夏说:“娘,子路和菊娃离婚与我无关,他离了婚才认识了我,而且是他在追我,都快要结婚了,他才说他是离过婚的,我是上当受骗到你们高家的!”娘当下脸色不好,训子路:“你胡说啥呀!我可没弹嫌西夏啊!”西夏说:“他说是你说咱家出事都是因他引起的……”娘说:“这话我说来,我的意思,他要不离婚,菊娃就不可能让蔡老黑缠着,也让那个厂长缠着。”西夏说:“娘也知道了这些事?”娘说:“你娘不是瞎子聋子,啥事不知道?那两个男人一个是强龙,一个是地头蛇,都争菊娃哩,罪过倒让石头受哩。”西夏说:“娘比子路清白!那我问娘,你说菊娃应该嫁蔡老黑还是王文龙呀?”娘说:“我和子路说的意思就是菊娃谁都不嫁,嫁谁都是事,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我心里琢磨了,如果你们愿意,让菊娃也跟了你们走。”子路忙说:“娘,这……”西夏却笑了,说:“这我倒没意见哩,可这是娘的意思,娘又不能包办菊娃,她肯不肯?”子路说:“那我是一夫两妻呀!”西夏说:“看子路多高兴,你心里还爱着菊娃,却不知人家还爱不爱你?”娘说:“我给你们说正经事哩,你们只是当笑话!菊娃如果真能去省城,你们给找个工作,帮着寻个人家,我想,以后毕竟还是个亲戚吧,互相有个照顾,这石头也不至于跟了爹见不上娘,跟了娘见不上爹的……不说了,或许你娘人老了,胡思乱想的。吃饭吧,吃饭吧。”
一家人在桌上吃饭,饭中,西夏提起见到朱所长的事,说:“看样子派出所不捉蔡老黑了。”娘立即反对提说他:“提起他我黑血都翻哩!”西夏说:“其实蔡老黑并不坏。”娘说:“我不管他想干啥哩,他拿石头做码儿,我就恨他!”西夏见娘这么说,也不敢把省城来信的事说出来。吃完饭,娘去洗锅了,西夏双手在桌上支了下巴,看着子路,说:“娘让你把菊娃领走,你愿意不?说实话!”子路说:“这要看菊娃去不去哩。”西夏说:“我问你愿意不愿意?”子路说:“你不是说你愿意吗?”西夏说:“我只问你!”子路说:“你都愿意了我就愿意。”西夏说:“但我告诉你,她去了,不能住在咱家,咱可以给她寻个地方。”子路说:“这当然。那你可以过一段日子去看看她。”西夏说:“哟哟哟,那你就不要去看她了?!”子路嘿嘿作笑,西夏说:“你放心吧,能让她去,能不让你去?就是不让你去你就真不去了?天底下最难防的是偷情!那我就郑重地告诉你,必须以我那儿为主,十天八天了,你过去照顾照顾她,但不能在那儿过夜。”子路说:“瞧我那本事!”西夏说:“那也是!你就是背着我有那事,我能感觉得来。”子路说:“是吗?你去镇街的时候,我去杂货店里了一趟,可能就犯错误了,你感觉感觉?”竟在桌下拉起了西夏的脚,把鞋脱了,放在自己的腿根。西夏拿眼瞪着他,后来就哧哧笑,西夏的脚是那种从大拇指到小拇指一溜儿斜着下来的脚,绵而滑润,那么动了几下,就试着了烫而硬的东西,悄声说:“哼,说到让菊娃去,就来劲啦?”子路说:“你动么,你再动么!”院门就哗啦被推开,庆来提着猪尿泡灯笼,水淋淋地站在门口。
子路立即放下西夏的脚,娘已经去把庆来的龙须草蓑衣接下来,和庆来走进堂屋,而西夏的鞋却还在桌子那边的凳子下,就站起来一边招呼一边挪过身去,用脚把鞋勾上了。娘说:“这么大的雨,干啥事了,上气不接下气?”庆来抹了脸上的雨水,说:“蔡老黑被抓住了!”一家人当下惊住,忙问什么时候抓住的,在哪儿抓住的?庆来说,刚才他是去栓子家打麻将,怎么也不和,把身上的钱输得剩下二十元了,出来想,有咱输的,还没咱吃的?就买了一瓶酒,又到三治的饭店里让炒一盘猪肝的,正吃着就看见派出所的三个警察铐着蔡老黑去了派出所。人们都向派出所跑去,派出所的大门就关了,贺主任在给人讲,蔡老黑是在菊娃的店里抓住的。西夏说:“下午我见到所长,他还说不抓蔡老黑了么。”庆来说:“这两天所长故意放风哩,说不抓蔡老黑了,其实一直在菊娃店里布置了人,想着蔡老黑知道菊娃已经回来要去见菊娃的,果然他就去了!”娘说:“这土匪到现在了,还敢到菊娃那儿去?”西夏说:“菊娃姐是做了诱饵?她咋能给派出所当饵子用?”庆来说:“说顺善脑子里环环多,真是环环多,是他给所长说,捉蔡老黑哪儿都不用去,就守在菊娃店里就是了。他蔡老黑精明一世,糊涂一时,绑架了石头,菊娃能饶了他?但你们女人到底是女人,啥事也不行,蔡老黑差点儿就又跑了。听说是蔡老黑擦黑一去,菊娃倒心软了,把一个瓷碗砰地在门口砸碎了,蔡老黑一惊,闪在了门扇后,店里小房里三个警察打扑克,问:啥事?菊娃说:不是蔡老黑!她一定是吓糊涂了,怎么说这话呢。蔡老黑一听拔腿就跑,三个警蔡就也出来,手电一照,不是蔡老黑是谁,就追过去,把蔡老黑压在泥地里了。”西夏再没言语,回到了卧房里,直到庆来离开也没有出来。
这天夜里,西夏再一次改变了对蔡老黑的看法,当子路和庆来喝完了一瓶酒,送走了庆来上床要睡时,她对子路提出了一连串考问。她说,在茫茫的大海里,你驾着一只小船迷失了方向,突然,风浪把小船吹靠在了一个孤岛边,你上了岛,你上岛后首先要做什么?子路说,我先找吃的。她又说,如果你带着一只鸟和一匹马在大沙漠里行走,为了生存,你必须要舍掉一个,你会舍掉什么?子路说,扔鸟。她又说,我再问你,子路说,你这是干什么呀,问这些古里古怪的事?西夏脸色十分严肃,说,如果现在突然发生了地震,子路你会怎么办?子路说,你是不是要我说我第一个拉着你跑?但我是儿子,我怎么丢下娘不管,我是父亲,怎么不去保护儿子,儿子他又是瘫痪!你说呢?西夏又还在问,如果咱俩去讨饭,只讨来一个饼,谁吃了谁就能活下来,你吃还是我吃?子路说,你一半我一半吧。西夏说,如果一个人拿了刀要杀咱俩其中一个,你要死,还是要我死?子路说,这怎么可能,你今晚是怎么啦?西夏说:“蔡老黑是爱着菊娃的,他是真心爱菊娃,爱得坦荡而有勇气。在四处捉拿他的时候,他竟能冒着危险去见菊娃,这样的男人现在还有多少,而你子路能不能做到?菊娃不是庆来说的办事不力,也不是吓糊涂了,她就是在那一刻里被蔡老黑感动了,她为什么要砸瓷碗,为什么要说来的不是蔡老黑,她就是在暗示店里有警察,让蔡老黑逃跑,这说明菊娃在内心深处也是对蔡老黑有一份真情的。一个女人她可以对一切都是糊涂的,但绝不会糊涂一个男人对她的感情的判断。所以,不管蔡老黑他做过什么恶事,在这一点上我是敬重他的,我也觉得菊娃做得对,我也佩服了顺善和所长,他们比你比我对菊娃和蔡老黑更了解。”子路从来未见过西夏这般严肃庄重,他说:“你是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吧。”西夏说:“没有。如果今晚蔡老黑没有被抓,没发生过他去见菊娃的事,我是不会告诉你另一件事的,当然不是成心要瞒你,只是时机不成熟,现在我就对你说了吧。”于是将下午见到蔡老黑老婆的事说了一遍。子路说:“你说这些啥意思?”西夏说:“我明日想去派出所给蔡老黑说情。或许我说话不顶用,但如果不顶用,我就到县上去,即使他被正式逮捕,我寻律师为他辩护。”子路惊得目瞪口呆,足足过了三四分钟,才说:“西夏,你怕是真中了白云湫的邪了?!蔡老黑值得你这样吗,他是什么好人,什么英雄,是蒙冤了还是受屈了,你这样做,政府和派出所怎么看你,高老庄怎么看你?”西夏说:“会怎么看我?!”子路说:“你要清楚咱的身份,咱是探亲回到高老庄的!已经商量得好好的,明日咱一块儿去见菊娃,谈谈咱的想法,如果菊娃肯去省城,三日五日内就返回城去,你却节外生枝,蔡老黑就是一年两年不释放,你也就一直待在高老庄不成?!”西夏说:“那又怎么啦,我可以再请假么,准不了假,大不了我被单位除名么。”子路说:“神经病!”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先是不想让娘听见,后来声音渐渐大起来,娘在那边屋里敲着炕沿说:“什么事呀,黑漆半夜的睡不安宁!”子路就气呼呼地说:“你要留你就留吧,我回城去,我明日就回城!”赌气拉灯绳,灯绳竟被拉断了,他一裹被子睡下。
子路一觉醒来,窗子上一片阳光,脑子里的第一念头:天晴了?爬起来西夏却不在了,问娘:西夏干啥去了?娘说头明搭早的起来,只说一句话她去镇街呀,也没说干啥去。娘又问:“她干啥去,你也不知道?夜里吵什么啦?”子路脸一下子阴下来,气呼呼地说:“娘,我得明日回省城哩!”娘说:“说走就走呀,不是还没和菊娃说那事吗?”子路说:“我一个人走!”就起来收拾行李。娘再问什么,他也不答。西夏到天黑才回来,娘有些埋怨:“你一出去也是个沉勾子,一整天里不落家,子路都生气了,收拾行李说是明日要回省城呀!”西夏说:“我们说好了的,让他先走,他的假是早到期了。他走我不走的,我还陪娘!”娘说:“你和他置气了?”西夏说:“置什么气,哪儿有什么气置哩?他走了,我和菊娃姐好好谈呀,她要愿意去省城,我和她一块儿去,让子路先回去寻住的地方,还得找个打工的单位呀!”西夏笑呵呵的,娘却在她脸上看,像看书一样,说:“子路是蔫驴,犟得很,我还以为你们置气了!”西夏就看子路,子路脸还是拉得老长。西夏就过去,把一颗梅杏干塞到子路的嘴里,她是在镇街的商店里买了一包,回过头来让娘也吃一颗,娘不吃,转身便去厨房端饭了。西夏笑了笑,低声说:“你真的要走?”子路说:“我说话不算话,我还是男人?”西夏说:“计划在高老庄要怀上一个娃哩,这下就毕了?!”子路哼的一声,坐在了椅子上。西夏说:“好,那你就走,等我也回城了咱们再说。我只希望你在走之前,啥话也不要对娘说。”
第二天一早,子路真的要走了。娘要送他,他不肯,石头要送他,他也不肯,西夏就提了他的那个提兜送他,西夏把他整理的方言土语笔记本也装进提兜的时候,问子路能不能把她收集的画像砖先也带一两件,子路没有回答她,却掏出那个笔记本撕了。西夏不再说一句,提起了提兜跟子路走。出了蝎子尾村,子路却拐脚往爹的坟上去,他并不等候西夏从稷甲岭崖崩下来的乱石里走近来,跪下去给爹磕了一个头,那磕声特别响,有金属的韵音,西夏听见他在说:“爹,我恐怕再也不回来了!”两行眼泪却流下来。在那一刻里,西夏不知怎么也伤感起来,她跑过去抱住了子路,子路的头正好搭在她的奶头上,她喃喃地说:“子路子路,你要理解我。”拔掉了他头发中的一根白发。
当子路坐上去省城的过路班车,消逝在了镇街的那头,街上满是些矮矮的男人和女人,都跑过来问西夏:子路走了?子路怎么一个人走了?西夏抬起头来,蓦地看见了牛川沟的方向,有白塔的那个地方,天空出现了一个圆盘,倏忽又消失了,她以为她是看花了眼,问旁边人:“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但众人都没有注意到那天上的奇观,而巩老大家门前的那摊积水前,迷胡叔坐在那里又咿咿呀呀地拉了胡琴,你弄不清那水是琴声在漫,还是琴声是水而摇曳,一切都飘飘然然,站在旁边听琴的一个是她曾在省城车站见过的女人,一个竟是南驴伯。
一九九八年三月初稿完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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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明媚发现自己成了一本书里的最惨女配,男主要弄死她,继妹不怀好意,更有神秘大佬对明家暗藏杀心。为了活下去,明媚主动找上神秘大佬你是不是眼瞎。众人骇然失色,这女人是不是不想活了。撞我心口上了。女人一脸娇羞。众人你有没有闻到什么烧焦的味道,那是我的心在燃烧。众人冷笑,高冷的主子怎么会看上你这艳俗的女人。秦爷面无表情别让我看见你。众人一脸心知肚明,竟敢调戏...
闭上眸子的最后一刻,顾蒽好像看见了那个魔鬼般的男人正在朝她匆忙跑来,脸上带着她从来不曾见过的慌乱,眸子里遍布绝望然而重回十八岁,顾蒽下定决心,好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首先就是不能和慕司承结仇!但是,看着用我要杀你表情说出我来娶你的慕司承顾蒽迟疑了,难道她死前最后那一幕看错了?所有人都认为慕司承不喜欢顾蒽,但只有慕司承自己知道,他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很多年,喜欢到可以把心剖出来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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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车祸,让一个普通医生拥有了透视的能力,第二天,自己竟然成了自己的仇家的女婿?...
叶蓁宫野作者蚀骨暖婚霸道总裁娇宠妻叶蓁宫野txt下载他是豪门贵公子,她是平凡小医生,一场意外将两人联系在一起。她被未婚夫抛弃妹妹陷害,他转手虐渣打脸。他宠她,宠的人尽皆知。宫少,咱俩身份有别,真的不配。她懊恼。我是男你是女,上天注定的缘分,哪里不配?不是宫公子不耐,直接以吻封缄。她真以为这辈子收获宫少的宠爱何其幸运,可当层层面纱揭开,才知一切绝非源于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