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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擦了鼻涕,说:“你现在开通得很么!”菊娃说:“坐了那么多人,我见着你哭鼻流眼泪呀?这些年里,我能学会的就是哄自己。我只说我成了两面派了,可上次去太壶寺听和尚讲佛,和尚说菩萨也有三十六个法身的,两面派就两面派,要么人就更难活了。”子路看了一下菊娃,菊娃的面色已没有了刚才的戏谑,心里就不禁又有些酸,眼里也渐渐潮起来,低了头握着咖啡杯,不住地吹气。菊娃说:“咋啦,到我这里不高兴?”子路是洪水中的篱笆,摇晃着摇晃着,有一个波浪闪过来扑啦就倒了,他的眼泪唰地流下来,赶忙去擦,却越擦越多。菊娃说:“你咋还是刘备?倒不如我一个女人家了!是不是和西夏又闹了矛盾?人家还是姑娘家,你年纪大你得让着她哩!”子路说:“菊娃,你也不要在我面前装了。”菊娃说:“我装什么了?”子路说:“我一进来,我还看不来你的眼神?今日我过来看看,我本来要平平静静来说说话的,叮咛着自己说离婚了就不要再丝丝蔓蔓,越是那样,到底对谁都不好,可一来却又做不到了。我和西夏没闹矛盾,我那边过得越好,越是要操心着你这边,心里越是不安妥。”菊娃说:“那你来是要安你的心吗?我这里啥都好的,你瞧,吃的不缺,穿的不缺,钱又够花,我也比先前胖了,你这就可以安心过你的日子了。”子路说:“你看你看,我给你说真心话,你总以为我在说假话哩。”菊娃突然坐在那里眼泪长流,说:“你有啥不安的,我回去几次,你们过得欢乐乐的,你想想我心里怎么想的?我是心里酸酸的,我也对自己说,子路已不是你的人了,你盼人家过得好哩,人家过得好了,你酸什么?可我不由我。这么长日子,我只说你能到店里看看我的,天天盼着你能来一次,可就是没见你来……”说罢,擦了眼泪,勉强笑了一下,说,“瞧我这又怎么啦,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已经离婚了盼你来干啥,让你来看看我又图什么呀?!”子路说:“那么是我来错了?”菊娃说:“我也矛盾,我真的矛盾哩……你能来我怎么能不高兴?做不了夫妻咱还是乡党,还是朋友,就是做个情人……瞧我成什么人了,子路!”子路抬起头来看菊娃,菊娃也看着子路。菊娃说:“这么大的人了,离婚这些年了,还哭鼻子流眼泪的,别人不笑话,自己也笑话自己了……咱高高兴兴说些话。”子路说:“高高兴兴说些话。”但两人一时间里却没话可说。店门外有人走过,有往店里探了一下头就走开的,有伸进脑袋看一下,退了出去,却又伸进脑袋看一下。子路说:“离了婚又来找,在外人眼里是不是怪怪的,不正常?”菊娃说:“咱这儿的人自己事都管不了偏爱管别人的事!要关了门说话我就把店门关了。”子路说:“大白天关门,让人看见……”菊娃说:“猪死了就不怕热水烫了。”哐啷关了门。菊娃转过身来,是含怨带羞的一个笑,然后往店的里间屋走,经过子路身边了,伸手拨了一下他的头发。子路的额上有一撮头发溜下来。子路看着菊娃,却把那只手抓住了,两人就那么僵硬地站着,拉了手。一个说:“你也真是胖了。”一个说:“胖得没个样子了。”子路又捏了捏菊娃的肩头,把菊娃抱住,他的头和菊娃的头一般高,很早很早以前的一种丈夫的保护人的意识重新回到了身上,菊娃并没有反对,身子由僵硬而柔软着,颤活活不已。但很快就分开了,菊娃在说:“……咱这成了啥了呀?!”
帘子之后的里间屋里,两人坐在了床沿上,床吱扭吱扭响起来,子路的脑子里立即想起了那一夜看到的情景,心里开始烦躁,他站起来,说:“你把这床也支稳吗,响得多难听。”菊娃说:“支得那么稳干啥,又没有两个人睡觉怕塌下来!”子路没有说话,挑帘出去又把那杯咖啡端回来,连喝了半杯,说:“你给我说实话,你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菊娃说:“啥情况?”子路说:“是不是与蔡老黑不行了,准备和厂长?”菊娃说:“哟,啥事你都知道?你听到风声啦?外面怎么说的,说我流氓破鞋了?”子路说:“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我只在乎你,问你的主意?”菊娃说:“那好,你说的蔡老黑和王文龙都有关系,我听听你的意见,你说我嫁了谁好?”子路一时噎住,说:“你是咋想哩?”菊娃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蔡老黑给过我关心和帮助,我要不记着他的好处我就不够人的,但要嫁他却不行,他有家有室,离不了婚,就是能离婚,他那个脾性我也受不了。可是,我要摆脱他又难摆脱,不吃糜子糕了,糜子糕却粘着手。也是为了冷淡蔡老黑,我就和王文龙近了些,王文龙也是死也看上我,想着法儿要娶我,但我没给他个回话。他要帮我,他就帮吧,我不能谁帮我,我就嫁了谁,落个以身相许哄人家钱的名哩。而他帮我若是为了娶我,我倒也要看看这个男人是真心爱我还是一时兴起,你说呢?我现在是二茬婚了,我真的怕了男人哩。”子路说:“……咱俩走到这一步,都是命,我现在信了命了。”菊娃说:“是命不是命,走到这一步了也就不说以前事了。”子路说:“可你毕竟年轻,总得有个落脚。”菊娃说:“还年轻呀,女人三十豆腐渣,我已经三十多了!正因为已经三十多了,我不急的,大教授我都经过了,说实话,再跟任何人我也没那份热乎劲了。离婚这么多年,我总觉得你还是自己人,脑子里还老想到你,这回你领西夏回来了,明知道子路不是我的子路了,可夜里一觉醒来,还是发迷怔。我自己也常想:子路是大树,这么多年了,树影子还罩着我哩,不管以后我嫁了谁,都必须是我从心里完全没有你了,那才能做人家的媳妇,要不,嫁过去对我不好,也对不住人家。”子路一句句听了,眼泪又无声流出来,抱住了菊娃,泪水滴进了菊娃的脖子里。菊娃扳过了子路的脑袋,看见了那已经稀疏得见了头皮的发顶,她拿手去擦子路的眼泪,说:“好了好了。”却又一次搂住了子路,将他的一颗头捂在自己胸前,来来去去的抚摸,喃喃道:“我又闻到你的味了,还是一股石灰味……”
不知什么时候,菊娃的衣服扣子被解开来,谁也说不清是谁解的,两人在吱吱扭扭的木板床上合二为一。菊娃依然是那一种姿势,她不出声,而且要子路闭上眼睛不要看她。但子路已经不习惯了这样的简单,他觉得哪儿总不舒服,不过瘾,就站起来抱起了她的双腿,她的腿短短的。菊娃说:“你现在还会这花样?”子路说:“这样好哩。”经过了长久,菊娃的脸上痛苦起来,子路说:“你不舒服?”菊娃说:“你这么长的时间?”子路又活动了一会儿,还是未泄,却觉得已没有了那种要求,蔫下来,就停止了,遂在心里感叹:我们已经是不能和谐了。两人穿好了衣服,菊娃说:“人说娶年轻老婆,男人也年轻哩,她把你培养得比咱结婚时还厉害么,我受不了你了。”子路说:“……”菊娃说:“世上事真怪的,离了婚感情倒比没离婚时好……这怕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这样了……咱这是成什么事呀,来说话的,却干起这事……刚才突然我觉得对不起了西夏,就疼得厉害。”子路说:“这个时候不要提她。”坐下来,说,“蔡老黑你觉得不行就好,他哪儿配你,那野胚子货能那样待他老婆,就是嫁给他,以后再遇到别的女人,他也会像待他现在老婆一样待你。要摆脱他,就得彻彻底底不要理他,男人是得寸进尺、顺竿就爬的德行,你只要给他指头蛋大一个窟窿,他就能挤进一条腿来。至于王文龙,你却要好好了解他哩,听说他也结过婚?”菊娃说:“他老婆是病逝的,几年了。”子路说:“噢,那倒比离了婚的好……可现在人一有钱就容易变坏的……”菊娃说:“走着看吧……就算是再嫁不出去就不嫁了,你好好活人,到晚年了,我不行,石头还有他爹的,你只要对石头好就是了。”子路到这时不知说什么好,又呆呆坐在了那里。
菊娃梳好了头,出去将店门开了,门外就有人进来买灯泡,说:“我还以为你去收购草绳了,原来还在店里?”菊娃说:“听说你娘害病哩,好些了吗?”那人说:“好些了,她有高血压的老病根儿,前一向翻修院门楼有些累,血压就升上去了,只害头晕。”菊娃说:“我爹当年就是高血压,茶坊镇何大夫有个偏方,每日清早睁开眼,喝一杯清花凉水,连喝三个月,我爹就是喝了好的。你让你娘也试试。”那人说:“是吗?真要好了,我来给菊娃姐磕个响头哩!”菊娃送走了来人,子路出来说:“我差点儿忘了一件事的,顺善、鹿茂和庆来是不是给你谈到办草绳厂的事?”菊娃说:“他们寻到你了?”子路说:“这倒不失是个好主意。他们要你入伙,当然这是要利用你,你觉得呢?入伙的钱你要紧张,我能帮你一些儿。”菊娃说:“这钱我让你掏什么?我之所以没有给他们吐口,我觉得庆来是自己人,可以信的,但他太老实,鹿茂那人你知道能投机,顺善又是精透了的,我怕被他们耍了。”子路说:“你计算过没有,现在收购草绳你一年能落多少,若入伙办厂又能分得多少?”菊娃低了头,想了想,说:“差不多吧。”子路说:“那我就知道了!若你不入伙,这厂子肯定办不成,他们就会不高兴,连庆来也得恨你,办起了只能对他们有利,可能还要落个是他们成全了你的……厂长知道这事吗?”菊娃说:“我给厂长说了,他说山里人干事是一窝蜂,谁也见不得谁碗里米汤稠,他们要办绳厂就办去,地板厂以后的木板箱都用胶带呀!”子路说:“是这样吧,咱不要入伙,可我就说你同意了,让他们找厂长谈去。这话你千万别漏出风来!”菊娃说:“没离婚的时候,我给你说村上的事,你听也懒得听,现在我倒感受到被保护的滋味了!”子路苦笑了笑,过去取热水瓶往杯里添水,热水瓶里却没有了热水,菊娃便将铝壶要在火炉上烧,铝壶里竟也没水,要去提水,子路夺过壶自己去了。
从店左边的斜坡下去,坡根处是有一眼水泉的,子路在家的时候,村人吃水不到这个泉里来的,因为太远,只是夏天才来,这里的水清,凉,能败火又不拉肚子。子路记得,小时一次将一枚顶针玩耍着套在自己的小牛牛上,套上去了却取不下来,越取越取不下来,尿又憋得难受,眼看着肿得像个小红萝卜了。娘吓得都哭出了声,抱了他去让蔡老黑的爹看,蔡先生也没办法,说快送县医院做手术吧,恰好一个陌生的老头从铁笼镇到茶坊镇去,路过这里,见了说:弄一盆清花凉水来!爹就在这泉里舀了一桶水。那老头提了桶,猛地照着子路的交裆泼去,子路突然地被冷水一激,小牛牛就缩了,顶针叮当当掉下来。子路想到这里,不禁笑笑,却也记得了那个顶针后被爹拿去让小炉匠制成了一个铜戒指,戒面上还特意刻了个蝙蝠来象征有福,让他戴了多年的。提水回来,子路问那个戒指现在在哪儿?菊娃说:“去打水就想起戒指了?我每次提水也就想起那事的。结婚后娘让我戴着,离了婚我就退给娘了,怎么,娘没给西夏吗,戴上戒指就该守住你那根了!”子路说:“我突然想起来,随便问问……”还要再说,菊娃悄声说:“他来了!”脸上立时紧张着。子路扭头一看,是王文龙西装领带地从地板厂那边走了过来。子路原本心情在这一时蛮好,也是亲口说过了让菊娃多了解王文龙,但王文龙突然将在杂货店出现,子路的脑子里嗡了一下,几分恼怒就生出来。他没有动,也没言语,沉沉地坐在那里。
王文龙出现在门口,说:“菊娃,你把头发剪了?”菊娃下意识地朝柜台上的镜子里看了一下,说:“剪得不好看了?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就是石头的爹!”王文龙这才看清坐着的子路,瓷了一下,笑起来:“是子路呀!见过了见过了,在顺善家见了,我也去给高老先生三周年祭过酒的,哪能不认识?!”子路不知怎么脸越发沉下来,心里说:你慌什么,瞧笑得多硬!他没有应声,只拿眼看着他。王文龙似乎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在口袋里掏,掏出一盒雪茄,递一支过来说:“你吸颗烟。”子路扬了一下手,示意他不吸,扬过了又后悔不该扬一下手,还是坐着,把目光盯住货架,说:“石头在蔡老先生那里多日了,你几时把娃接回来?”菊娃说:“今日是什么日子,说不来时谁也不来,要来怎么就都来了?!厂长你坐呀,有什么事吗?”王文龙在那里坐下来,说:“菊娃,我来给你说件事,上次托人去上海买轮椅的事,刚才那人从省城打来了电话,说货已到省城了,近日就捎过来。”菊娃说:“这多谢你了,一把轮椅多少钱?”王文龙说:“什么钱不钱的,我准备拿十万元来给高老庄小学哩,一把轮椅还向你要钱?”子路坐在那里,心里急迫起来,王文龙当着他的面说给石头买轮椅,这使他当父亲的丢脸!他站起来说:“菊娃,你忙吧,我得走呀!”王文龙忙说:“你们坐吧,我路过这里,随便给菊娃说这个事,我还得去镇政府一趟哩,我得走呀!”说罢,果真起身就走。菊娃说:“急什么呀,我这儿有老虎,说走就都走呀?不能走,都不要走!”但王文龙还是先出门走了。
王文龙一走,子路也要走,菊娃一把拉住说:“你不能走!”把他按在椅子上,“你瞧你那脸色,是谁谁受得了?人家来说给石头买轮椅的事,又不是要干什么坏事,不说一句谢话了,也该给人家个笑脸嘛!”子路说:“道理上我也懂,但我情绪上受不了。”菊娃说:“子路真还对我有感情的,那你几时和我复婚呀?”子路一时无语。菊娃说:“你家里有个西夏,这里还有一个我,你子路多富有!你刚才说得怪好的,我和王文龙八字还没一撇,你就是这样子,我看我算了,一辈子当寡妇就是了。”子路闷了半天,说:“反正轮椅我是不会要的,他要拿来,我就把它扔了!”菊娃说:“这你敢?!”子路也火火的,将手中的杯子往柜台上一推,没想杯子竟然在柜台面上滑动,滑动得那么快,过去撞着了镜子,镜子落下来砰地碎了。子路在杯子滑向镜子时惊急得要站起来,但镜子已经掉下去了,他索性没有动,呼哧呼哧出粗气。菊娃叫道:“吓,你砸起我的镜子了?你砸么,看我这里还有什么,你砸么!”子路恼怒而起,出门就走。
在跨出店门的刹那间,子路确实是后悔了。他想自己这是怎么啦,真的是与菊娃感情太深,但如果再和菊娃复婚这可能吗?不能复婚,口里希望菊娃结婚,而面临着菊娃要找人自己却这般不堪容忍,是一种占有心理呢还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子路在跨过门槛时犹豫了一下,但毕竟是跨了出去,也不回来,而且还做出了怒不可遏的样子。这种怒不可遏到最后,子路是自己也相信了自己,一路踢着石子,进院门咚地摔着门扇,立在樱桃树下还大声喘气。
娘和西夏没有在家,子路自个儿烧了一壶水冲茶独饮,未免有些孤单,却也想,这阵菊娃如何恸哭,高高兴兴地相见,而且还做了那么一场好事,结果不欢而散,这使菊娃的心上又产生一道什么样的伤痕呢?子路立马赶到了苏红家,苏红恰好是在家里,和鹿茂杀一只果子狸呢。厨房的门环上吊着一只特大的果子狸,鹿茂剥脱了上衣,一吸一呼肋条历历可数,一把柳叶长刀叼在口中,样子滑稽,问是开膛剖腹呢还是直接将脑袋剁掉?苏红嘴角噙着一颗纸烟,坐在水管前的小木凳上,说活剥的,得一张完整的皮子,要最新鲜的肉。鹿茂就似乎为难了,果子狸虽然绳子吊着脖子,但刀子在圆圆的额头上比画着开过口子,它就拼命挣扎,身子如沙滩上的鱼一样在门扇上拍得啪啪响。苏红把子路领到了楼上,苏红又是脱了鞋如狐一样慵懒地卧在沙发里,说:“啥事?你说!”沙发边有一个按摩棒,按摩棒上沾着一根短短的毛,子路叙说了他与菊娃的会见,希望苏红能去见见菊娃。苏红大声笑着,又骂你们是自作自受,拿起了按摩棒在身上胡乱按摩着,说:“我才不去替你向菊娃赔情哩,解铃还得系铃人,你有诚心你去给她当面说去!”子路就难堪了,牙咬了嘴唇摇头,苏红竟拿按摩棒戳了他一下,震动着的按摩棒使他的腰麻酥酥的,苏红说:“是这样吧,我给厂里挂电话,那儿离菊娃的杂货店近,让人去把菊娃喊了接电话,你在电话上说!”一关电源,按摩棒不鸣叫了,苏红拨通了电话,叫喊着对方去喊菊娃。子路小声说:“说低些,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哩。”苏红说:“那好吧,你在这儿等电话,我也去杀果子狸去。”就下楼了。子路关了楼上的门,握着电话立在楼窗前,隔着玻璃他瞧见了苏红双手拽住了果子狸的两条后腿,鹿茂已经在果子狸的脑袋上切开了口子,血殷红的流出来,点点滴滴洒在地上。电话里终于有声了,是菊娃在问:“谁呀?”子路说:“我。”菊娃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偏又问:“‘我’是谁?”子路说:“子路。”菊娃说:“你不是摔了杯子走了吗,你有什么事?”子路结结巴巴回着话,说自己是有些那个了,如何如何。鹿茂把刀又叼在口里了,双手在把果子狸的皮往下剥,剥出了一个可怕的脑袋,但却在脖子后卡住了,怎么也剥不下去。菊娃说:“你那毛病我只说改过了,谁知道还是那样?可你到现在了给我发什么火,我还是你老婆吗,你能给西夏也这样吗?”菊娃这么说着,子路已听出她的怨恨情绪已没了,就在电话里嘿嘿地笑。菊娃说:“你在别人心上捅了一刀了你还笑,你笑啥哩,笑不要脸的?我告诉你,你摔了杯子就走,我现在就要摔电话了!”子路忙说:“别,别。”菊娃果然砰地把电话按下了。子路站在楼上的房间站了许久,搓搓脸,理理头发,走下来。苏红说:“怎么样,饶了你了?”子路说:“她把电话摔了!”鹿茂的嘴里又是叼了刀,双手使劲地拍打着果子狸,然后一手扯着卡在脖子后的狸皮,一手再拿了嘴上的刀,用刀尖一分一毫地划动,工作是那样的艰难,以致狸的血染红了他的胸膛和肚皮,汗从脑门上往下滚豆子,说:“子路,子路,给我挠挠后肩,痒得很哩!”子路在他的后肩抓挠,他看见鹿茂终于将狸皮剥下了狸的肩胛骨,于是整个皮就往下撕,发出嚓嚓嚓的响。原来皮与肉连接得是那么紧,那丝丝缕缕红的白的东西撕出来,在通过前腿弯时皮子又破了,再继续往下剥,又是嚓嚓嚓的撕裂声,子路不忍心看下去,觉得这一切是多么残酷,果子狸的痛苦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他的皮在与肉分离地剥脱着,剥脱着。
西夏见到了蔡老黑,蔡老黑站在塔架子上接砖,塔已修起了四层,塔下的晨堂把砖一页一页放在一把锨的锨面上,忽地往上一扬,第二级塔的架面上秃子叔双手接了,秃子叔将砖又往上抛,四级塔架上的蔡老黑又用手接住。整套的工序如同杂技表演,西夏也用锨将一页砖往上抛,但砖抛上去没有弧度,而且不平不飘,秃子叔紧接慢接,接不着,砖落下来,塔下的人惊叫四散,砖砸在和水泥的池子里,撞着一根木棒,木棒跳起来打在了蝎子北夹村一个塌鼻子人的脚上,塌鼻子立即双手抱了伤脚,另一单脚在地上蹦跶,脸上是哭与笑的表情,最后就倒在那里哎哟哎哟不已。西夏忙过去看那脚,脚后跟青了一块,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蔡老黑在塔架子上说:“西夏,你把四喜哪儿砸着了?”西夏说:“在脚跟。”蔡老黑说:“不是吧,是鼻子吧,你看看是不是把鼻子砸塌了?!”众人哈哈大笑。四喜气得骂:“老黑老黑,你没大没小,论辈儿你还叫我姑父哩!”蔡老黑说:“你是哈巴狗站在了粪堆上了!”四喜就抓了一把泥往上甩,没甩着蔡老黑,却正好打着了弯腰砌砖的匠人的草帽上,草帽就飘下来,车轮一样滚到了沟底水畔。匠人的头顶红彤彤没有毛,歪过身来怒目而视,他长着一个鹰嘴鼻子。蔡老黑却在塔架上更乐了,说:“西夏,我说个谜语你猜,猜着我送你个画像砖!灯泡,光溜溜,不用抹油,倒立的葫芦,西瓜茄子绣球,一轮明月照九州。”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但西夏猜不出,匠人也笑了,说:“老黑你给咱吐个象牙呀!”西夏终于明白过来,她却笑不得,跑去捡草帽了。
西夏知道,去白云湫是近日不可能了,也就不对蔡老黑提说这样的话,决定常来这里也图个热闹,但就在捡了草帽的时候,那草帽下竟有一块刻着图案的残砖,她锐声尖叫着上来,把砖拿给修塔人看。砖面上竟然还是一幅迁徙图,但这幅迁徙图与上次得到的那块砖上的迁徙图不同,图案上是有一条河的,波纹如鱼鳞,抽象而工整,水的走向是由右到左,肯定就是现在的西流河了。河岸上有一头驴子,驴背上坐着一妇人,上衣窄短,下穿宽长褶裙,双腿并合侧面而坐,怀抱了一个包袱,扭头后看,后是一粗壮男子挑着箩筐,前箩筐躺着一女婴,似已睡着,后箩筐一小儿脚手伸出筐外作哭状,挑筐男子后边又是一男子,戴瓦斗帽,穿芒鞋,背一背夹,背夹上挂有一只剖开的兔子和一只没毛的鸡,宽大的衣袖一只垂着,一只伸着一个鹅头。西夏特别动情于毛驴上的妇人,她似乎是在行走时听见了小儿的哭声,就焦急不安地要下驴背来照看,但驴子却没有停。人们传递着看图案,并没有惊喜的神色,只是勾动了他们一肚子的民间故事,说一辈一辈人传下来的是他们的祖先原在山西的大槐树下,大槐树到底是现在的什么县什么村,他们说不清,只知“山西有个大槐树,把天磨得咯吱吱”。迁徙来的时候,有政府强行集体迁徙的,那是一条绳将男男女女的手缚了,日夜沿着西流河走,之所以如今有“解手”之说,是因在那时行走之中谁若拉屎拉尿,负责迁徙的官兵就才肯解开手上的绳套的。而大规模的强迫迁徙之外,也有零星的一家一户自愿迁徙的。西夏听到了那遥远的故事,消失的是那一种“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诗意,陡然涌现在脑海里的是拉洋片似的情景:如海一样深的大山,恶鬼似的官兵,步履蹒跚的老人,啼哭不绝的小儿,绳索拴套的一溜带串的百姓逆着河水走呀走,走……她说:“这么说,高老庄的祖先是属于自个儿单独迁徙来的?”晨堂说:“那当然喽,只有我们的祖先能这样!”但高老庄的人为什么一直能保持着纯种,有这个可能吧?西夏这么说着,企图能听到他们的议论,没想在塔下和塔架上的人竟兴趣大发,说个没完没了,甚至各执一词,争个不休。秃子叔说的是,高老庄的人有武功呀,先前听老年人讲过,祖先里出个武官的,那拳脚厉害得了得!就在爷爷的爷爷辈,有一个拳师收过三十八位徒儿,别说谁要灭了高老庄,路过高老庄镇街也得低着头儿匆匆走过。那拳师年老的时候,因老婆儿子在一年里相继死去,他心劲松下来。金盆洗手不干了,自个儿开了几亩地务种南瓜,南瓜长得像筛子一般大。铁笼镇的一帮闲皮以为他年纪大了,又金盆洗手,就常来偷瓜,偷一次两次,老人没有在乎,到了第三次,老人闭目坐在了闲皮返回的当路上,这伙人就傻眼了,其中一个胆大的前去与老人攀谈,企图让同伙在他攀谈时通过。这闲皮问长问短,趁老人不注意,一手抠住老人的屁股,一手去扳老人的头,老人就趁势屁眼一缩,夹住了那闲皮中指,就那么弯了腰往前走,拽住闲皮也只好往前走。走着走着,老人猛地屁眼一松,闲皮竟后退三步,四脚拉叉跌倒在地,那中指上已经是没皮了。众闲皮吓得全放下南瓜,扑地磕头,再也不敢来高老庄偷窃了。双鱼说的却是,高老庄也是出秀才呀,人都是轮回着上世的,子路能有今天,不知是前世的哪一位又投胎了。如果逢年过节你西夏回来了,你就可以看到家家门上的对联,有一年省上的一个大官来咱镇上,他就大发感慨地说对联词儿好,字写得也好!以前有过民谣:进了西流坡,秀才比驴多,西流坡就在东边十里地,其实指的还是咱高老庄。原先还有孔庙哩,就在镇街的西北角,可惜现在毁了,有高家分得的那十亩地里如今犁地也还要捡出一堆瓦渣片的。老年人讲,蝎子尾村先前有前院腰院后院,一递子连一递子,高家祠堂就修在迷胡叔家前涝池边上,还有魁星楼,贞节坊,那时候村有村规,族有族长,公公不爬灰,母狗不跳墙,兄不与弟媳斗嘴,偷鸡摸狗要抽脚筋。小炉匠俊良家是家传的小炉匠,他家为什么十年前才搬回来住?就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和一个寡妇通奸,奸夫淫妇双双被埋在地里露出个脑袋,用耙地耙子耙了个稀巴烂,后代还被赶到了北边塬上去。牛坤说,西夏你去过茶坊镇西的流沙河吗,那是条小河,支了列石就能过去的,但那是历史上金与宋的交界线,因是交界,几十年里你打过来我打过去,高老庄也属于拉锯战区,别的地方的人都被金人奸污过或与金人成亲了,高老庄人有武功,谁人也进不了庄寨,而且族规严厉,若有被金人奸污了的,自觉身不干净,无颜自尽,若是与金人通婚,就被族人负石投河或赶出庄寨,永断关系。历史上,北方的金、元、辽、匈奴入侵统治得多,他们入侵一次,其实也是他们退化一次,最后都被汉人汉化了,但从此汉人也不纯起来。高老庄人高傲就高傲我们是纯粹的汉人,所以,高老庄的人现在见到铁笼镇,过风楼镇,茶坊镇的人敢骂他们是杂种,骂杂种就是对他们最毒的咒骂!狗锁也在说,高老庄的人为了自己的纯种与南蛮北夷不知打了多少仗,原本高老庄的人口才叫多哩,这里曾是西南去关中的必经之路,是水旱的码头,现在稷甲岭上会能发现一些洞穴痕迹,那就是当时人居住过的地方,为了保卫自己,高老庄也死了三分之二人口哩。那白云湫的野人,传说就是高老庄的人把那些零散的入侵者赶进了深山密林,他们在那里过着野兽的生活,慢慢就和兽类不分习性了。
七嘴八舌地论说,蔡老黑始终没有插话,站在塔架上戏谑地笑。西夏说:“老黑你说他们说得对也不对,如果白云湫的野人是历史上入侵的人慢慢变的,怎么后来人进去就无踪无影,又怎么要修这白塔挡什么邪气呢?”蔡老黑说:“你去问迷胡叔!”迷胡叔是刚才大家争论时悄悄来的,他一来,和灰池里正和第二堆水泥,栓子就让他去挑水,他没有用扁担,两手提了水桶到沟底,一溜风地把水提了来。也来帮着在一边烧茶水的三婶说:“栓子你作孽,自己不去挑水,让他个老汉去?!”栓子说:“他身体好哩!你见过他几时生过病?昨日我去他家,他在案板上擀面条哩,没有擀杖,用的是酒瓶子,面条有一指厚,水滚了一滚就捞着吃了,你能有这胃?”迷胡叔将水倒在灰池里,又要提了空桶去沟底,听见了蔡老黑的话,说:“西夏,金砖银砖的,让我瞧瞧!”西夏把砖拿给他看,旁边人说:“狗看星星一片明哩!”迷胡叔看了一眼,却说:“这砖我家有一堆哩!”西夏喜出望外,说:“你家有一堆?”当下拉了迷胡叔的手,要跟他回家看去。迷胡叔却说:“是有一堆哩,春上让不要脸的顺善偷了么!”正在烧茶的顺善媳妇听了,举着一根燃了一半的柴棒,指着迷胡叔说:“疯子你说什么,谁偷了你的砖?人稠广众里你血口喷人!你有什么值得偷的,偷你的骨殖?!”迷胡叔并没有注意到顺善的媳妇,听见她骂,疯劲就来了,当下就扑着要去打,众人忙拦腰抱了,他就大声地呕痰,呕在嘴里了,稠稠的一口喷过去,说:“顺善的媳妇,呸!你们不是贼谁是贼?呸呸!你们从那院墙上翻过来干啥哩,偷我瓮里的麦子,偷我窖里的红薯,偷我一个北瓜!”顺善的媳妇说:“谁是贼,大家明白!谁偷了生产队的麦,让牛坤顺着遗了一路的麦穗寻到家去?谁在集上偷北塬上妇女的钱包,让人家骂着以为在摸人家胸口耍流氓哩,原来是偷钱包哩!”三婶就拉开了顺善的媳妇,说:“你少说两句,他是疯子,又毕竟是老人!”迷胡叔脸黑红得像个猪肝,叫道:“得贵!得贵!我×你娘!”得贵是顺善的丈人,已经死了几年了。他骂过了得贵,说道:“谁是贼?顺善是贼!生产队解散的时候,队里的压面机谁拿去了?牛圈楼上那些木料哪里去了?从太阳坡林子里砍伐的四十棵树说要盖公房呀,盖到哪儿去了?”迷胡叔疯是疯,却说了一堆实事,蝎子尾村的人老早就议论着生产队的集体财产在解散时处理不公,听了疯子的话就都不言语了,连三婶也不再护着顺善的媳妇。顺善的媳妇说:“疯子疯子,你把话说明白,我家得生产队的那些东西,那是我家出了钱的!你有本事你找顺善说么,去向镇政府告么,你嚼舌根子是嘴里生蛆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哇地哭起来。西夏见都是因自己惹了是非,很是尴尬,就过去扶了顺善的媳妇,说:“你不哭了,不哭了,说那些事你能说清吗,我陪你回去。”顺善的媳妇就势和西夏往回走,顺善的媳妇就又骂起了顺善:我有这个男人就和没男人一样,整日让一个老东西欺负!西夏同时却听见蔡老黑在训斥着迷胡叔:“谁让你来的,你是来帮工呢还是捣乱哩?”迷胡叔在说:“那婆娘浑身是嘴怎么不说了?他们理屈心亏嘛!我把大家活耽搁了,我给大家搞文艺宣传呀,梁红玉擂鼓督战哩,我给你们拉胡琴行不行?!”西夏和顺善媳妇小心翼翼走过了牛川沟上的铁索浮桥,她听见了悠扬沉缓的胡琴声,和胡琴声里的吼唱:
“黑山哟白云湫,
河水哟往西流,
家无三代富哟,
清官不到哟头。”
西夏再没有去牛川沟,但牛川沟的白塔修到了七层。蔡老黑很嚣张,头剃得光光的,又做了一套白捻绸对襟长褂和宽大的白捻绸大裆裤,再戴上一副大砣儿水晶太阳镜,从镇街上呼呼啦啦走过。街道的两边,开着美发店的,旅社的,饭馆的,门口的长条凳子上都一摆儿坐着年轻的女子,穿很短的裙子露出大腿,做活广告揽生意,不做生意的人家,有闲工夫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纳袜底,摘菜,哄娃娃,下棋,说话,见着蔡老黑过来了,就问道:“老黑老黑,听说塔封顶了?”蔡老黑说:“明日早上就封呀,把老人背去看吧!”说话人的爷爷就靠在另一家的山墙根,旁边卧着一只母猪和十二只猪崽,猪胖胖的,人却枯瘦如柴,老人咳嗽得腰成了马虾。这是又一个患了肺癌的人,修塔运砖时,儿子用背篓背了去看热闹过。那人说:“老黑,你可是要救了我爷爷哩!”蔡老黑说:“我这算什么,实指望葡萄园办成了,我要给这街上铺水泥路面的,现在只能修个塔了!”那人又说:“钱又算个什么,地板厂能挣钱哩,挣那么多钱不肯出水,挣了钱让人绑架撕了票去!这塔立在牛川沟,不仅是咱这儿风脉,也是老黑的功德塔哩。塔还叫白塔吗?应该叫黑塔,老黑的黑塔!”蔡老黑呵呵呵地笑,说:“这怎么行?!你是在笑话我蔡老黑长得黑吗,没有咱宝宝白吗?”对面小酒馆的柜台上趴着年轻的女掌柜,她下半身肥短,上半身清秀白净,就笑了说:“你那脸就是没我这屁股白哩!”蔡老黑也不生气,问:“你说我咋就长不白呢?”宝宝说:“谁让你剃个光头太阳底下跑哩?”蔡老黑说:“可我还有一件东西从没晒过太阳怎么还那么黑呢?”宝宝把一个空酒瓶子甩过来在蔡老黑脚下碎成一片玻璃碴儿。蔡老黑笑着,却将手伸向了一个妇女怀中小儿的胖腿中间,说:“木犊子,让伯伯捏捏牛牛!呣,蛮大的么,长大了像你爹一样,大牛!”妇女说:“老黑,你这瞎(尸上从下),你戴这么大砣子镜像电影上的黑社会头儿!”蔡老黑把孩子抱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呜儿呜儿地逗,却说:“大牛去铁笼晚上回来不?不回来了,夜里把门给我留下啊!”没想孩子竟一泡热尿尿在了头上。众人一片哄笑,说:“狗浇尿,狗浇尿!”妇女忙把孩子抱过,说:“娃娃尿贵如金,老黑你要发财哩!”蔡老黑一边擦尿一边说:“哈,给我尿哩,几时我给你娘尿呀!”一边戏谑着与人打花嘴,一边又往前走。身后有人说:“瞧老黑那身坯子,如果留个大背头,背影像个毛主席哩!”蔡老黑当然听在耳里,脚底下步子也迈方了,突然,信用社的贺主任抱了个水烟锅立在信用社门槛上呼呼噜噜吃水烟,一对眼睛直勾勾盯着蔡老黑,蔡老黑立时住了脚,又立时咋呼呼叫说:“贺主任,才要找你的,明日白塔封顶,你得去指导啊!”贺主任说:“老黑老黑,你别给我来这一套,你有钱修塔哩,还不起贷款?!”蔡老黑说:“吴镇长没有给你说?”贺主任说:“吴镇长……?”才要发愣,蔡老黑已经走过去了,他还喃喃道:“吴镇长给我说什么了?”
蔡老黑一直走到街东头的巩老大家,坐在那里喝起了茶,还在笑贺主任的那个傻相。巩老大的年龄并不大,三十出头,有一手好的刻功,先前在镇街上摆摊子刻印章,私自刻过一回公章,被公安局抓去判了刑,刑满后就专刻石碑,方圆四个镇的所有墓碑几乎没有不是他的作品。蔡老黑的腰里揣了个名单,他要巩老大刻两个碑,一是“白塔”二字,一是所有捐款人的名姓。巩老大的独眼娘给蔡老黑倒了茶,说:“哎哟,老黑,你要得这么紧,五天里怕是刻不及的!”蔡老黑说:“把别的活往后推一推么,老大呢,我给他说!”老太太一只眼萎缩成一个坑,一只眼却亮如点漆,说:“他在后院给苏红他们刻哩,苏红要刻的字多,也是催得紧,他夜里都没睡了。”蔡老黑说:“苏红,她刻什么,不是给她刻墓碑吧?!”老太太说:“地板厂给学校十万元,要刻个重建高老庄小学纪念碑的。”蔡老黑脑袋嗡地一下大起来,就往后院去,后院里一只狗就蹿上来汪汪地咬,蔡老黑挥拳跺脚地吓唬,狗仍是扑着咬,老太太说:“它只是叫,不会咬人的。苏红来的时候它卧着没起来,你来了它却咬哩,你穿得并不烂呀!黑虎,黑虎,他是个有钱的角儿!”蔡老黑不等老太太过来揽铁绳,已一脚将狗踢翻,又近去提住了铁绳挥拳就打,狗立时不叫了,伏在那里只是喘气。蔡老黑说:“狗眼也瞧我低了?!”老太太跑过来说:“老黑老黑,打狗看主人呢,你要打死黑虎?”巩老大闻声从院子的一间草棚出来,说:“娘,没事,你去吧。”老太太不高兴地拉闭了后院门。蔡老黑说:“老大,不是我要打狗,你把这狗咋培养得恁势利?!”巩老大笑着说:“你是忙人,倒有空儿到我这里来?老早就说也去牛川沟运运砖,却就是走不脱身!”蔡老黑说:“也用不着你去运砖,你把碑子给咱刻了,一样有功德的。”就把捐款人名和“白塔”二字交给了巩老大。巩老大也不言语,拉了蔡老黑往草棚去,草棚里一面大石碑上打了方格,用笔在格里书写了楷字,三分之一已经刻出,蔡老黑看了看,果然是王文龙苏红如何办企业有方,发财不忘办教育,出资十万元扩建高老庄小学的内容。巩老大说:“再急,我也得把人家的活儿弄完吧。”蔡老黑说:“这是拿钱坑人嘛,我不修塔,他们连铺个路面都不肯,我一修塔,他们就扩建学校呀?!学校好好的,让他们来修?”巩老大说:“真是发了财了,一次就拿十万!”蔡老黑说:“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几时竖碑子?”巩老大说:“听说五天后要开个捐款仪式的。”蔡老黑说:“那好,五天后我也开个塔成典礼,你就是不吃不喝也得把我这些东西刻好,我给你多一倍的钱!”巩老大说:“这我怎么要钱呀?一个是为了风脉,一个是为了孩子,谁的钱我也不收!”
从巩老大家出来,蔡老黑已经没了神气,立在屋檐下吸了口香烟,长长地吁气,却见菊娃背着石头迎面走过来。低声叫:“菊娃,菊娃!”菊娃站住,说:“吃谁家宴席去了,穿得这么窝耶!”蔡老黑说:“准备着吃你的宴席呀么!”邪邪地笑。菊娃拿眼极快地扫扫四周,说:“少胡说八道!石头,叫你老黑伯!”脊背上的石头手里提着一个布袋,说:“伯!”蔡老黑过去要把石头抱下来,菊娃说:“我背着,我还急着去店里呢。”蔡老黑说:“石头,不跟你蔡爷爷学针灸了?”菊娃说:“我过去看他,他真的是不好好学针灸,整日画画呢。画画是能吃能喝?我训过他多少次了偏是不听!蔡伯又太溺爱他,随了他的意儿,我得接回去管一管了!”蔡老黑取了石头手里的布袋,布袋里塞的都是些画儿,他拿了一张一边展开要看一边说:“石头,你娘凶不凶?”画幅很小,只有盆口儿般大,画面上是无数个圆圈,一个就躺在那里。蔡老黑说:“你画的是泉还是河里的漩涡?”石头说:“树桩子。”蔡老黑又取了一幅展开,上边画的竟是一个人弯腰在跑。蔡老黑说:“这画的是啥么,你这娃该打!”石头说:“打你!”菊娃就训道:“没大没小,他是你的伯哩!”蔡老黑就笑笑着去拍石头的屁股,拍过了,却极快地捏了一下菊娃的腰,菊娃没有吭声,背了石头就走。蔡老黑撵上来,他看见菊娃的腮帮、耳朵红彤彤的,他说:“菊娃菊娃,我晚上拿些牛骨头去店里,你给石头熬骨髓汤喝。”菊娃说:“你不要来,你来我也不开门的!”蔡老黑又说:“明日白塔封顶呢,你和石头来看热闹啊!”菊娃说:“我不去!”继续往前走。蔡老黑说:“菊娃菊娃,你听我说么……”菊娃说:“大天白日的你喊叫啥哩?!”头也不再回过来,走得越发快了。
白塔封顶,原定的一些仪式并没有举行,一些人去焚香烧纸,放了一阵鞭炮,但蔡老黑没有在现场。他去蝎子尾村找顺善,请顺善去县上联系县剧团,在塔成典礼的当天晚上来高老庄演出。顺善和鹿茂正在顺善家商量着办绳厂的事宜,蔡老黑一在院门外的涝池边上叫喊,鹿茂就慌了,忙将梯子搭在院墙上,翻墙到了迷胡叔的院里,院子里鸡飞狗叫,幸好迷胡叔不在家。
顺善正因与鹿茂庆来要办绳厂,担心如果真办成了要遭蔡老黑的指责,所以对于去县上联系剧团来演出的事当下就应允了。蔡老黑一走,鹿茂从迷胡叔的院里又翻墙下梯过来,知道了原委,说:“他现在是癞蛤蟆支桌子,硬撑哩,已经穷得叮当响了,请剧团来又得花七八百。”顺善说:“咱管得了这些?多跑一步路的事,也不得罪他,你也不是见了他还得翻墙吗?”顺善搭了便车去县上,限天黑返回,剧团却没有请到。因为就在前一天,苏红已经去请剧团来高老庄演出了,团长当时问顺善:“两人说的是不是一回事?”顺善随话答话,说“就是就是”,一路上倒也佩服王文龙和苏红的厉害。回来汇报了蔡老黑,蔡老黑是多火爆的人,当下也黑铁了脸,半天闷着不言语。胖婆娘见了顺善,当然热情,问了这又问那,顺善说:“现在你们两个又好了?夫妻过日子,狗皮袜子没反正,吵开架了没好口,打开仗了没好手,把旁人害得操这个心那个心的,人家却早吃到一搭了,睡到一搭了!”胖婆娘说:“你要是不劝慰,我真的是死了呢!”顺善说:“那你怎么谢我哩!”胖婆娘说:“你今日不走,我给你做糍粑吃!”蔡老黑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谁吃你那糍粑?你去爹那儿提两瓶枸杞子酒来!”胖婆娘一走,蔡老黑说:“他们把剧团请过了就让请去吧,没了张屠户,我也就吃连毛猪不成?!你辛苦辛苦,今晚上还得去一趟过风楼镇,那里的皮影戏班子有名气,咱把他们请过来。我知道你累,让福存开拖拉机带了你去。高老庄再没能在人面前走动的人了,你再走一趟,权当我蔡老黑求你了!”顺善说:“我是听不得一句好话的人,有你老黑这一句话我就满足了!他娘的,有人说我顺善以权谋私多贪多占,把生产队的财产捞走了,我是出了钱的嘛,别人不清楚,这事你老黑该清楚!”蔡老黑说:“农村里哪能没闲言碎语,你理它干啥?树根不动,树梢摇摆顶屁用!你甭管,谁要再说,我去扇嘴!”顺善说:“去过风楼我是去的,累倒没啥,只是县剧团在这儿演出,皮影有没有人看?”蔡老黑说:“皮影戏是没活人演着热闹,但却稀罕,好多年咱这儿没演了,我想说不定能压过县剧团哩。”顺善说:“既然是这样,我倒有个主意,镇街只有一个戏台,你连夜派人去布置戏台,县剧团来了没地方演,他们就演不成了,就是要演,自个儿搭台子去!”蔡老黑说:“顺善你脑瓜子就是灵!”胖婆娘把两瓶泡酒提了来,当下就要打开,蔡老黑却要顺善拿回家去喝,并约好一等吃过晚饭,让福存去喊他上路。
镇街的南头,有一个大土场,原是镇街村的打麦场,七十年代高老庄常开群众大会,也一月半月的有各镇的文艺宣传队来演革命样板戏,镇革命委员会就在土场上修了个戏台。戏台是上下两层,外续了一排房子,平日二楼上的房子里做了镇街村生产队办公室,楼下是牛棚,喂养了三十头牛。现在没牛也没了办公室,整个戏台闲着,被附近的人家堆放了柴火。蔡老黑连夜派人去通知放柴火的人家清理柴火,打扫台前台后,重新架线装灯,又派人去小学请来了教师来顺写戏台上的横额和对联。整整一夜,灯火通明,声响不绝。这期间,苏红是到土场里转了一圈,没有言语就走了。消息转告给了蔡老黑,蔡老黑甚是快活,又去爹那里抱了一大罐牛鞭泡酒,到戏台上招呼帮忙的人痛饮,他大声说:“这酒壮阳哩,喝了回去都害骚你老婆吧!”来顺是家在外地,单身住在学校,当下说:“我害骚谁去?!”旁人说:“能闲下别人还能闲下你来顺?!”来顺不言传了。一大罐牛鞭酒喝了个光,最后醉的并不是别人,却是他蔡老黑,昏头晕脑地被胖婆娘扶着往家里走,到了巷头,顺善有气无力地正好要去见他,说是谈妥了,皮影戏班子要的钱不多,五百元,但要求演出中要披红的,得五个缎子被面。蔡老黑硬着舌头说:“好!好你给兄弟办了大事了,我请你喝几盅去!”顺善说:“饭我在过风楼吃了,酒也不喝了,我只困得要命。”当下走了。蔡老黑回到家里却又睡不着,药酒性起,裤裆里一根棍胀得难受,胖婆娘问要不要她,她去用煎开水洗呀。蔡老黑没有言语,躺上了大床上的小床上,等胖婆娘洗得干净上床,他却已经手淫过了。
县剧团是提前了一天来到了镇街,人员吃住在地板厂,这些红男绿女结队在街上横着走,嬉笑着那些矮人鸭子般地走路,一个女演员甚至看见前边有一个矮子,还撵上去偏比了高低,惹得几个高老庄的人围上来论理,差点儿酿出一顿打斗。剧团的团长出面赔情,教训团员别在这里胡来,高老庄人矮是矮,却是性硬,会使熊拳哩。苏红也叮咛演员没事不要去镇街乱逛,演员也恼了火,说演了十几年戏了,还没见过县剧团下乡有戏台不能到戏台演,自己搭台子,而且县剧团的演出海报还没贴哩,皮影班子的海报却到处都是!苏红就一边摆了几张麻将桌安顿下演员,一边找人在土场的对面搭新的戏台,厂里用车拉去了长长短短木头,将十八个碌碡在下边支了,棚起木板,垫上泥土,铺上地毡,戏台子倒比老戏台大出了一倍。一边又着人去学校请了来顺也写横额,写对联,写海报,写王文龙在捐款仪式上的讲话稿和苏红在演出前的致辞。来顺两头落好,又喜得能与女演员在一起,话就特别多,当演员们又戏弄起高老庄的人怎么就那么矮,他说:“这话千万不敢说哩,哪一壶不开不要提哪一壶!我在学校里,那些学生也忌讳人说他们矮的,他们别的不一定知道,但要说起世界上矮子伟人,不知从哪儿抄的资料,竟能背诵拿破仑一米五,康德一米四,鲁迅一米六二,卓别林一米六,还有邓小平,孙中山,晏子,子路……”演员说:“子路?孔子的学生也是矮子?”来顺说:“是高老庄的子路,高老庄的子路你们不知道啊?!”演员们不知道,来顺有些丧气。演员说:“有趣,有趣!矮子村却叫高老庄,那个子路应该叫纸篓,纸篓一样高!”来顺说:“子路的媳妇却高呢!腿那么长,下半身比上半身长哩!”演员说:“漂亮不?”来顺说:“羞花闭月,沉鱼落雁!”演员们哈哈大笑,说来顺嘴把牙打了,说天话哩,打麻将的去打麻将,不打麻将的穿了红灯笼线裤虫子一样去院里翻跟斗,或者拉长脖子驴一样地拉声。
皮影戏班子是当日早晨坐拖拉机来的,来了到戏台上一看,班主就有些心灰,对蔡老黑发牢骚:这是让我们唱对台戏呀?成心要晾了我们吗?蔡老黑说:“你这班主也是没志气,还没上阵先怯了,你怕啥的,皮影是稀罕戏,又占的正戏台子,到时候我会让看皮影戏的比他们多!你说说,你出的什么节目?”班主说:“演《夺锦楼》。”蔡老黑说:“他们出的海报是《三滴血》,咱是武戏,他们是文戏,咱肯定热闹。能不能再加一个折子戏,前几年你们不是演过《卖棉花》吗?”班主说:“那不是皮影戏,是十五元宵节或麦罢过会的时候演的丑戏,能演的张三和周仁人是来了,但没让人家准备。”蔡老黑说:“老演家了准备什么?就这了,晚上就看你们的了,演得不好了,不光是丢我的人,也是砸你们的锅,现在国有企业玩不过私营企业,我就不信你们戏班演不过县剧团?!”班主说:“蔡老黑你会鼓动哩,可现在靠精神能行吗?”蔡老黑就从口袋掏了二百元塞给他,说:“不说咧!”回去忙活典礼的事,婆婆妈妈还有一摊子的。
次日起床,娘就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叮咛西夏给子路把西服拿出来穿上,子路穿上了,西夏又让系领带,子路嫌脖子勒得难受,因为他是个粗短脖子,说:“是接见外宾呀?在乡里穿得太整齐招人骂哩!”子路不肯系领带,后来连西服也不穿,还是着那一身夹克,却要西夏换一身西式套裙。西夏主张还是穿T恤衫,说那身西式套裙不是名牌也不是纯棉。子路说:“在乡里不认纯棉的,今日有县剧团的女演员,那全是县上的人梢子尖儿,穿得讲究,你太休闲了不好。”西夏说:“我今日倒要看看县剧团都是些什么美人儿?!”将所带的衣服又一件件穿了试,最后还是穿了西式套裙。问娘道:“娘,你今日是去学校呀,还是去牛川沟呀?”娘说:“头明搭早,镇长在大喇叭上就招呼大家去学校的,恐怕得去一下吧。”西夏说:“你一个老婆子,又不识字,你去牛川沟吧,老年人怕的是害病。让子路去学校,人家可能还坐主席台哩!”子路说:“都到学校去,教育是大事,咱不掏钱咱起码得支持呀,人家外地人能给咱这儿修学校,咱这儿人不去算什么事?!”西夏说:“哪儿热闹我到哪儿去……蔡老黑他也不容易。”子路说:“这两方也真是针尖对麦芒的,要看热闹在晚上的对台戏哩!你和娘执意要去牛川沟,去一下就回来到学校去。”说罢自个儿先出门往学校去了。
西夏和娘又去了南驴伯家,想同南驴伯一块去牛川沟。南驴伯实在想去,让把他抬到架子车上,走不到篱笆外的柿树底下,就觉得架子车颠得受不了,头又晕得吐黄水,只好又拉回去。南驴伯去不了,三婶当然得去,又想着也把劳斗伯婶叫上,三人刚刚下了那道斜坡,却见晨堂家的院门哐啷一声响,一只狗拖着绳蹿出来,绳的一头拽着的是晨堂,眼看着狗往门前的土塄下扑,也要带着晨堂下去,三婶惊得大喊:“丢手,晨堂!快丢手!”但晨堂没有丢手,他倒在地上却把绳子的一头就势缠在了一棵树上,狗就吊在了土塄的空中。晨堂爬起来,他的头上已蹭出伤口,在地上捡一片鸡毛粘了,骂道:“狗东西,死呀死呀还要拉我垫背哩?!”西夏忙过去要帮晨堂把狗拉上来,晨堂说多待一会好,进院竟提了一桶水,一勺一勺照着空中的狗嘴里浇,狗就咯儿咯儿响了几声,身子软软地吊在那里。娘说:“晨堂你要杀狗啦?”晨堂说:“蔡老黑让我给皮影戏班做饭哩,班主提出要吃狗肉,唱个破皮影还要吃狗肉?我给老黑说了,老黑说吃就吃,给我五十元让买条狗的,与其买狗,还不如我引逗条野狗来杀了!可这狗东西命长得很,只说已经勒死了,丢在院里去磨刀哩,它竟又活过来跑了!”三婶说:“你杀野狗哩,高老庄就这么大,哪里来的野狗,小心蝎子北夹蝎子南夹的谁家来找了你!”晨堂说:“他谁家找来,狗都埋葬在戏班人的肚里了,他寻鬼去!”三人不再搭理晨堂,去劳斗伯婶家,劳斗伯婶害眼病,额角上贴着核桃树叶,正在屋里熬竹叶子茶哩,去不了。庆来恰好回老屋里到楼上翻寻火铳,闹社火的那一套鼓、锣、号角全放在老屋,当下将四杆火铳拿了同西夏和婶婶们赶去牛川沟。
白塔是不粗的,但五层塔座,七级塔身,青砖压砌,白灰勾线,塔顶上是汉白玉圆锥石,在旷野里还算雄伟,但人去的却并不多,蔡老黑就站在塔下,指挥着雷刚用红绸子遮盖塔一人多高处的一面石刻。西夏过去说:“蔡老黑,谁给你打扮的,穿上西服了,脚上却是一双旧布鞋!”蔡老黑说:“西夏来了,欢迎欢迎!子路呢?”西夏说:“他一会儿来。”蔡老黑说:“你说穿布鞋太土了吗,咱是农民么,土洋结合咧!”西夏看着散落在塔四周的人,虽不甚多,却个个虔诚,已经在塔前燃香焚纸,就问:“今日能来多少人,请什么领导吗?”蔡老黑说:“乡里人哪有个时间概念,恐怕是都来吧,谁不想无病无灾呢?雷刚,九明——”雷刚和九明跑过来,蔡老黑说,“你俩去镇外的路口上,把人往这儿赶!寺里的师父一到,咱就开始呀!”雷刚九明一路小跑而去,西夏说:“是太壶庙的鹅头和尚吗?”蔡老黑说:“咱这是民间活动,你请政府人来,他们又担心是搞迷信,他们只要不反对阻止就烧了高香了,至于谁来谁不来,都是自愿,谁的头是铁箍了的谁就不来。你喝酒不喝?”西夏说:“今日还喝酒?”蔡老黑说:“正因为是自愿,我才做苞谷酒,谁愿意来谁来,谁能喝就喝。”西夏这才看清塔后起烟火的地方原是在做酒,便跑去看稀罕。但见以地势掘的灶火坑上架着一个大锅,锅上是一木梢罐,木梢罐上反扣着一铁锅,锅沿下就有一小竹筒儿。烧酒人说:“一揭幕,就出酒呀!”西夏说:“苞谷酒是什么味,好喝不?”烧酒人说:“还能不好喝,西夏!”西夏说:“我认不得你,你知道我的名字?”烧酒人说:“我是菊娃的姐夫哩!”西夏立即不言语了,走开来,但她对那个长着大红鼻子的烧酒人倒有些好感,想:这蔡老黑野家伙,亏他能想到在现场烧酒么!过来问娘那烧酒人是不是菊娃的姐夫,娘说是,他爷一辈子烧酒,他爹一辈子烧酒,他也烧,是个老烧头哩!西夏再看那红鼻子,红鼻子人也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捏了捏红鼻子,低头烧起火来。西夏突然后悔没有带相机,想返回去取,又怕来不及,就只好到处走动,看了庆来几个人如何装火铳,看了那烧香人的供奉盘里放的是些什么东西,去看了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们身上的裹兜的刺绣和脚上虎头鞋的形状,后来就去看另一个已竖起的石碑上的捐款人名。寻了半天,上边发现了有南驴伯的名字,旁边就拥过来好多人问:我在啊哒?我在啊哒?有人始终未寻到自己的名字,跑去问蔡老黑,说他是捐了钱的,二十元呢,平利可以作证,但平利的名字刻上去了怎么没有我的?蔡老黑便解释说刻碑时间太紧,又没有太大的石碑,巩老大就只刻了三分之二的人名,剩下的过几天就刻好了再竖在这里。没刻上名的人大为遗憾,说:“老黑,上边怎么也没你的名字?”蔡老黑说:“我不要名!”旁边一人说:“蔡老黑是人大代表了,他思想好,他的名字刻在咱心里!”蔡老黑说:“这话不敢说!我只是尽能力为咱高老庄办点实事罢了,扯不上代表不代表的,即使扯上,人民代表人民选,选上代表为人民呣!”那人说:“老黑,听说这回县上人代会上吴镇长要高升呀?”蔡老黑说:“你哪儿的消息?我不知道。”那人说:“你不知道?前天听说吴镇长又从地板厂拉了一车地板条进县上孝敬人了,你不知道?”蔡老黑说:“不知道。我好像听说过地板厂要扩建,寻吴镇长审批征用地的。”那人说:“咱这儿山多地少,农民盖个房子卡得那么死,地板厂占了那么一大片,还扩建呀?哪能批?!”一个人说:“人家就批了!”那人说:“苏红她拿×交换哩!现在倒资助重修学校呀,学校是为人师表的地方,让娃娃都当婊子吗?今日我没去,她亲自来请过我的,我就不去!”
又等了半天,人陆续来了一些,但大都是些病人,被家人搀扶了或背着。鹅头和尚也到了,他被蔡老黑邀请在塔前坐了。但雷刚和九明还没有回来,好不容易盼着雷刚领着十多个人来了,雷刚说,相当多的人在路口挡住了,但都是去学校参加会了才能再来的,所以九明还留在那里等。蔡老黑就躁了,骂道:“去了就不要来!咱开始!”让雷刚招呼散着的人都集中过来。西夏陪着娘和三婶绕着塔看,见骥林娘也颠着小脚来了,三个老姊妹就嘁嘁啾啾说话,西夏一时却觉得身上发凉,而且肚子隐隐疼起来。骥林娘说:“西夏,你咋啦,鼻梁上出汗了?”西夏说:“肚子不舒服,没事的。”娘说:“想不想拉,拉一泡会好些。”西夏也就觉得肚子下坠,想拉,四处张望,附近竟没个厕所。这时,石头的舅和妗子站到了塔身的后边,娘叫道:“背梁,背梁!”石头的舅不知看见了什么,手在怀里抓痒,咧着嘴笑,牙龈的红肉露出来,听到叫声,走过来。娘说:“就你两个来了,石头呢?我只说你们会把石头背来的,怎么没让他来?”背梁说:“她妈接到店里去了。”娘说:“这菊娃,她怎么不带石头来,没人告诉她吗?”西夏不愿看到这两口,给三婶说了声她寻地方解个手呀,朝坡根的一片小树林里去。
小树林里的一个土堆上艳艳地长着一朵花。西夏猛然瞧见了那朵花,觉得奇怪,怎么到处没有花,它却开得这般红,如血一样?但她不认识这是什么花,对着看了看,也不忍去摘,无风里花瓣却闪动了,娆娆地似乎在向她说话。西夏绕过了土堆,蹲在一棵白皮桦下,一股稀汤泄了下去,她同时听得蔡老黑在大声地讲话,侧耳听了听,又听不完全,肚子又疼,又一股稀的东西泄出去,蔡老黑似乎在说高老庄是县上最丰饶最美丽的地方,历史悠久,人杰地灵,全是有了这白塔的风脉。先人们为什么要把塔建在这里,是有道理的,风脉就是风脉。塔一倒,白云湫的邪气冲过来,高老庄这么多年癌症蔓延,人是挨家挨户地死。他蔡老黑办了葡萄园,原指望以葡萄园带动高老庄都富起来,但他吃了县酒厂的亏,葡萄园废了,他蔡老黑是穷光蛋了,他蔡老黑还能为大家做些什么事呢,就领个头来修白塔。他贷了款,负了债,大家也都捐了钱,今日总算把白塔修起来了!修这个白塔,高老庄的人是那么心齐,有力出力,有钱出钱,这种精神是宝贵的。高老庄历史上就是靠心齐,靠自己力量保存了我们自己,没有被外人撵走,也没有被外人污染,今后我们会更是这样!西夏想听听蔡老黑会不会咒骂王文龙和苏红,但没有听到。解完手后,身子舒服了许多,站起来要走出林子,却想,摘了那朵花贡献给塔前去,向那土堆上看时,土堆上竟然没有了花!一时间万种疑惑,以为刚才出现了幻觉,或者现在还在梦境,拿手在腰上拧了一下,肉锥儿锥儿疼,就怔在那里莫名其妙。这当儿一阵天摇地动的火铳声,鞭炮轰响,紫烟升腾,人群呼叫,遂是两声炸药包的爆炸,震得脚下的地也忽闪了一下。西夏从树林子里跑出来,那面红绸布已被鹅头和尚揭开,嵌在塔身上的石碑上刻着两个大字:白塔。蔡老黑笑着问:“字写得怎么样?”西夏说:“太张扬。”蔡老黑说:“白字上边的一撇之所以长,那是青龙抬头,塔字的土旁大,是要土能生真。这是我写的。”西夏说:“原来你是写你哩!”蔡老黑看着西夏,突然说:“西夏,你今儿好漂亮!”西夏说:“谢谢!”蔡老黑说:“我真想把你背起来,在那山头上跑哩!”眼睛就直勾勾起来。西夏笑了说:“我可是一百二十一斤重的!”骥林娘在那边叫:“西夏、西夏,你来喝喝酒!”已经开始出酒了,锅沿下的小竹筒里一股热酒流出来,许多人拿碗去接了,你喝几口传给他,他喝几口又传给别人,有的就仰脖子咕噜噜一气喝尽半碗,袄袖子擦了嘴,说好酒好酒!西夏一时走不过来,塔前到处都跪伏着人在焚香烧纸,口里念念有词祈求神灵保佑,不知谁将手中的拐杖靠放在了塔根,立即十人几十人几乎所有人都把手中的拐杖,木棍也靠放在塔根。没有拐杖木棍的也就去树林子里折了树枝也靠放过去。西夏走到骥林娘跟前,在她端着的酒碗里喝了一口,顿觉苦味难咽,龇牙咧嘴地说:“糊锅的味道!”骥林娘说:“喝上几口你就尝到香了,越喝越香!”西夏说:“为啥把树枝靠放在塔根?”骥林娘说:“求平安吧。”西夏说:“你们在这儿,我去折一把树枝来,给你们都求个平安!”她跟着人群往树林子跑,很快回来,那些矮人跑动着全都不是身子向左摇就是身子向右弯,摇摆摇摆,摇摇摆摆,就显得西夏人高马大非常显眼,三个老太太看着就抿了嘴笑。西夏靠放了树枝,说:“笑我哩?”骥林娘说:“真是个马驹子!”西夏说:“是不是嫌我发野?我喝了酒嘛!”骥林娘说:“回来这么久了,你娘没给你烧过酒?”娘说:“他爹在的时候他爹烧,他爹一死,我哪儿会?”骥林娘说:“西夏,婶婶给你烧,山里没什么好的,就是这一口水酒香,你娘倒不会!你知道不,你爹在的时候是村里十二能,把你娘惯得什么也不会了,一个能的配一个拙的,我在家也琢磨了,子路和西夏都有文化都能干,偏就西夏比子路高!”西夏说:“婶婶巧说的,嫌我太高了,以后我要弓了腰走路呀!”就做了个弓腰弯腿的姿势,逗得几个老人都痴痴笑,同时旁边的人也往这边看着笑。蔡老黑却在那边粗声训斥九明:“开过那边会了才到这儿来,哪还来什么,来做×啊?!”九明说:“人来了你就不要说了,谁家没个娃娃上学?人家又是政府要求去的……不说了,不说了,你去招呼吧,让都去喝酒!”西夏就看见浮桥上一溜带串地过来许多人,那桥就摆荡得厉害,真担心桥突然断了,人要掉下去。蔡老黑就站在那酒锅前,见一堆一伙人过来,一边骂着一边又把酒碗递过去。
仪式的最后一项是发纪念品的,但并不是什么证章,而是鹅头和尚将准备好的几沓黄表纸符散给每人一张,蔡老黑反复叮咛这符是灵验的,来的人有,没来的人没有,符装在身上的口袋可以保佑人身平安,贴在家里可以避邪免灾。西夏和老太太们各得了一张回来,子路在家已擀好了一案面条,问子路说好的去学校参加一会儿活动到牛川沟的,怎么就没去,子路说真的是被请到主席台上坐了,走不脱身的。西夏说:“那边会开得怎么样?”子路说:“学校要求学生必须到校,每个学生又要求得一名家长参加,去的人很多,县上一个副县长也来了,领导和王文龙苏红入场时,学生是挥着彩带列队欢迎的。”西夏说:“这也过火了,才举行捐款仪式的,又不是学校修建成了,闹得这么大成心是压蔡老黑了!”子路说:“这就叫文野之分,蔡老黑努了多大的劲儿修塔哩,只想来个泰山压了地板厂顶的,没想王文龙和苏红四两拨千斤,使蔡老黑种了个瓜得了个豆!”西夏嗝了一声。子路说:“你喝酒啦?”西夏说:“喝了。”叙说了牛川沟当场烧酒,鹅头和尚发散黄裱咒,以及蔡老黑骂九明的事,子路说:“哈,这就是农民!”西夏说:“你这么个幸灾乐祸劲,也是农民!”子路说:“我是中立人。”西夏把套裙脱下来,在那里抖衣上的灰土,子路说:“蔡老黑今天没赢人,你把人赢了,我在主席台见了那副县长,他说他在镇街上看见你了,问这是谁,旁边人说是子路媳妇,就对我说‘你媳妇是个大美人呣?!’。”西夏脸上活泛了些,说:“是不是?”子路说:“在牛川沟又把人震了吧?”西夏说:“那当然!”衣服又抖一抖,突然之间她恍惚起来,看见了衣服上哗啦哗啦落下一堆人的眼珠子,她在得意地说:“你瞧瞧,你瞧瞧,多少人在看过了我哩!”子路却什么也没看见,纳闷儿不知她嚷嚷些什么。
一家人吃过饭,就各自睡了歇息,一觉醒来,子路的那根东西却硬纠纠的,手在西夏的身上摸,摸得西夏也醒了,子路说:“来不来?”西夏说:“你这阵身体和情绪到最佳状态了?”子路说:“我想十个月后该会有个优秀人物诞生哩!”西夏就起来关了卧房门,又拉合了窗帘,子路却开了灯,从箱子里取了西夏的那双回来还未穿过的细高跟皮鞋让她光脚穿了。西夏不愿意穿,说:“你有病哩,在炕上穿什么鞋?!”子路说:“我就喜欢你那长腿,穿上高跟鞋性感,我更兴奋哩!”当下动作开来,西夏还未来感觉,他却觉得不行了,西夏说:“你分散一下注意力。”炕头没有书报,连他们的笔记本也放在了堂屋的柜上,子路就数数儿,从一百往回数,但仅仅数了十多下,他无法控制了。西夏气得坐起来说:“这就是最佳状态啊?!”子路懊丧地趴在那里,喃喃地说:“我这是怎么啦,怎么会是这样呢?”西夏就下了炕,蹲在地上让东西流出来。子路说:“你不想怀孕啦?你应该睡平在炕上。”西夏说:“你瞧瞧,就这点儿东西,真要怀孕,能诞生个什么优秀人物?”
两人穿了衣开门出来,娘却早已起床,正坐在院门外的石头上和麦花说话,麦花怀抱着她的小儿,娘喜欢得亲了小儿的脸蛋又亲小儿的鼻子,又去亲那小嘴儿,小儿却一伸手将娘的脸上抓出了三道指甲印。麦花说:“这娃,你婆爱你哩你倒抓你婆!”娘说:“他婆不疼!我娃学本事了,能抓了人的!”麦花说:“你这么爱惦娃,明年你就得忙了。”娘说:“真要能生下,我不到省城去,把娃娃抱回来!”西夏听她们说生娃娃的话,忙转身又往堂屋去,麦花看见了,说:“西夏,你是让你娘去城里呢,还是舍得让娃娃到乡里来?”西夏笑着说:“你瞧我能生了娃娃吗?”娘说:“甭说败兴话,你咋不能生的,你那么大的个子,娃娃恐怕有八斤九斤的!”西夏越发笑了,说:“菊娃给你生了个石头,我要生个铁块喽!”子路没有加入这场说笑,立在院子里看了看那飞檐走壁柏,然后去村里转悠一遭。天近了黄昏,村子里的孩子们就扛着条凳去镇街戏场里占位子,许多人家早早通知了周围村落里的亲戚来看戏,村口就不时有穿着新鲜的人提了水酒点心的人,村人打趣道:嚯,栓子叫你来看戏哩,实际上是要你送礼的!来的亲戚说:多时没过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呀!子路回来,娘和西夏已做好了锅盔米汤,还未吃毕,镇街上隐隐约约就听得见锣鼓声,巷道里有人在相互叫喊着“走喽走喽”,娘收拾了碗筷,也不洗了,在镜前梳头,又拿鞋摔子在台阶上叭叭摔打鞋面,说:“西夏,你拿个包儿,戏台下有卖花生的,买了些回来吃!”但西夏这个时候肚子又疼开了,她只说捂一会儿肚子就会好的,却越捂越疼,又不能坏了娘和子路去看戏的兴趣,说:“娘,你和子路先走,我收拾收拾了就来!”娘说:“咱一块儿走热闹!”西夏说:“你们先走,我走得快,来撵你们!”子路说:“她出门难场得很,洗脸呀,画眉抹嘴呀,咱先走。”娘就叮咛:“我们拿了灯笼,你来时记着拿上手电,回来要照路的。走时不要把院门钥匙装在身上,就放在门脑上,谁要先回来就能开的!睡屋里我是喷了‘敌敌畏’了,记着把窗子关好,蚊子就不进了。听着了没?”西夏说:“听着了!”
娘和子路一走,西夏在炕上窝了一会儿,疼得一头一身汗,后来就觉得要排泄,去了厕所,在那里蹲了好长时间,村子里已经安静下来,天上满是星斗,又没刮风,只有狗在吠着,那锣鼓声清晰地传来。从厕所出来,疼痛略好了些,人却浑身没了劲,又歇了一会儿,方锁了院门,一脚高一脚低赶到戏场。东西两个戏台,皆是灯火通明,戏已演得热热闹闹,绕着戏场的一圈,摆满了各种吃货,两边戏台下却集中了黑压压的人群,中间的都坐着,边上的全站着,时不时人群里就起了骚动,一阵打,一阵骂,又平静下来。皮影戏自然是压不过人演的大戏,三分之二的人在县剧团的台下,每当扮相俊美的女演员出场,人群就如六月天风里的麦浪,呼地全倒过去,又呼地全倒过来,许多人就从凳子上跌下去,又将凳子举起来,凳子就又打着了旁边的人的头,后边的又骂坐下坐下,我是来看你的脊背吗?两方就吵起来,有小孩子哭了,立即有人叫嚷:谁尿了谁尿了,把地上尿得成河了,这里是厕所吗?西夏没见过这种场面,想农民看戏哪里是看戏,全是来热闹了,这和城里看足球比赛一样嘛!她不敢靠近那边戏台,不仅仅是挤,而且发觉有许多人在偷偷地看她,她一站进人窝,身前身后就有人故意挤,似乎觉得谁的手极快地摸了她一下屁股,就退出来往皮影戏台下去。场边的灯影暗处,四五个男人在那里撒尿,忙避开,又见一对男女从台下往外走,刚到暗处就抱着亲了一口,个子都不高,亲吻声却响,擦身而过时,她听见那男的说:“子路的媳妇!”西夏装着没听见,就站到了皮影戏台跟。西夏以前是看过皮影戏的,但她没看过露天的皮影,那幕布上投出的影子形象十分生动,遗憾的是幕后伴唱的是个老汉,声音嘶哑不堪,戏台下人又走了一部分。西夏正辨不清这演的是什么剧,便见有人把脑袋从幕布边伸出来看了看戏场子,又缩回去,听得两人在说话,一个说:“唱完这一折子得让张三和周仁上了,再不上就塌火了!”一个说:“敢不敢用红墨水?”一个说:“啥时候了还不用?”西夏不懂他们的话,待皮影戏又唱过一会儿,就歇下来,把台幕拉闭了。场子中有人叫:“皮影戏失塌了,演不成了!”这边却突然锣鼓哐哐哐敲打开来,十分激越,接着台幕拉开,不是皮影了,是一个丑角就咯拧咯拧走出来。丑角是男的,却扮着女人相,做了各种滑稽动作,说着许多脏话俗语。场中就又有人喊:演卖棉花了!那边戏台下的人呼呼呼地就往这边拥来,西夏一下子又被拥到场边,如大海涨潮把一只空塑料瓶抛到了沙滩,她看不清戏台上的表演,也听不清那丑角在说些什么。站在一个碌碡上了,才看见戏台上又出来一个丑角,也是男扮了女,两人在那里买卖棉花,讨价还价,后来一个说:你偷了我的棉花!一个说:我要偷你的棉花叫我吃糖甜死去,叫我睡羊皮褥子软死去,叫我考个状元兴死去,叫我娶一个小的美死去!台子下一片浪笑,那边台子下又过来了不少人。两个丑角还在争辩,一个说你偷了肯定偷了,要是没偷你敢让搜身?一个就说哪儿偷了哪儿偷了?把帽子卸下来,头上扎着个锅刷子一样的发辫,把鞋脱了,脚上缠的是一丈长的白布,把怀解开来,胸脯上吊着两个猪尿泡。一个说:“裤裆里,在裤裆里!从裤裆里往出掏,果然掏出了一把棉花,又掏出了一把棉花,那棉花一握,就流出血水来。那边台子下的人差不多就全过来了,在下边嗷嗷叫:“再掏!再掏!”丑角说:“没了!”最后掏出来的是一件裤头。台下就呼啦啦上来六个人,拿着六个大红缎被面披在丑角的身上,戏台两边的鞭炮同时爆响,台下顿时成了浪里漩涡。
西夏嘎嘎嘎也笑个不止,一低头,却见那边人稀稀落落的台下,菊娃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石头,而子路在与她说话哩。西夏害怕被子路和菊娃瞧见了她,急跳下碌碡,躲闪到场边一个卖炒热粉的小吃摊上。小吃摊上的一盏马灯就挂在摊后的一根拴驴桩上,而桩旁恰好竟是一块石碑,碑文被光照得清清楚楚,西夏就扭着头看。先还是看一行,扭头往后看看,是不是子路和菊娃也过来,后觉碑文写得有趣,就什么也忘了去。这碑子仍是清刻,碑方首,四侧边栏饰浅浮雕流云纹,其文是:
盖闻“人以神灵,神以人显”,人无神不灵,神无人不显。是神与人互相为捍卫者也。缘吾处建立此庙,土名圪塔,由来久矣。但年代湮没,风雨飘摇,渐至高宇颓败,神像堕裂。吾等不忍坐视朽坏,是以约众姓捐资,葺修庙宇,装塑神像,庶庙貌巍峨,金容不朽,丹楹画桷,峻宇雕栏。恍临帝子之长洲,如得仙人之瑶馆,峰形横叠,山原旷其盈视;水流曲漾,川泽盱其骇瞩。赫赫濯濯,神通正直之德;威威显显,人蒙阿护之灵。吁!名山在望,神踞于斯,庶几家给、年丰、民和而神降之福焉。
西夏问摊主:“这圪塔庙在哪儿?”摊主说:“圪塔庙?”好像并不知。西夏说:“这碑子是一直在这儿吗?”摊主说:“盖戏楼时,是从土里挖出来的,我们不知道这里以前有没有个圪塔庙,那边是有个碑子是给五子柏立的,五子柏倒还在。”西夏忙问在哪儿,摊主指了指另一个卖花生的摊位,她立即过去,果然见一妇女靠在一面碑上,面前地上放一马灯,马灯前一个麻袋装着花生。西夏当然不能让妇女走开而让她看碑,就掏钱买了一斤花生,也蹲在那里边吃边与妇女唠叨,唠叨热火了,才拿了马灯照着碑看,碑文写道:
高国彦其人者,庄好义之士也。岁丙午之春,因增垦荒田,东南隅有寺基,并科以税,该贰拾金,僧甚苦之。地有古柏,一根五株,纵横气象俨若兄弟,此高老庄古乔木也。僧奉吏鬻柏办税,义老未有知也。是夜梦兄弟五人,衣青衣,至床前大呼曰:“速救我。”义老惊晤曰:“此异梦也。”越翌日游东南,望见柏下丛集十数人,各持斧伐柏,及详视之,如梦中所见五人。请讯伐故,僧以颠末告。义老曰:“慎无伐,予愿捐金留柏。”归,出市宅三间,如约纳于公。呜呼!此不忍于柏,彼何忍于民耶?呜呼!耆老且知好义,士君子可无名行耶?爰为之记。康熙五月岁壬申季秋月日。
西夏至此方想到,此碑记载的便是蝎子尾村的坡坎上那五子柏了,但碑子却怎么不竖在五子柏下而立在这里,问那妇女,妇女却骂起一个小儿:“我看了一眼戏,你就偷花生了?拿出来,拿出来!”小儿却强辩:“哪儿有,哪儿有?”又用手在裤裆里掏,掏出来了,说:“掏了个屁!”撒脚钻进戏台下的人窝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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