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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庄(第7页)

薄(小气)庆来他娘薄得很。

活人(处世意)顺善会活人,谁来当镇长他都是红人。

囚(待在里边不出来意)庆升是蔫性子,只要回来,一天到黑囚在家里不出门。

端(竖抱意)娃娃醒来了,先端娃尿。

耳失(不理意)狗锁那是走人路的?甭耳失他!

后跑(拉肚子意)镇长请县长吃饭哩,双鱼讲究也是陪吃的,刚吃完就后跑了。

额目(估摸)来正你额目一下,我盖这四间房得多少钱?

失机(急意)栓子,失机得跑啥哩?

肘(摆架子)当个警察么,肘得很,与凡人也不搭话?!

贫气(没福意)高老二那大儿子长得贫气,三十六岁了腰还不粗起来,他这辈子能发达?

弹嫌(挑剔意)你往下压一分价,他往上提一分价,不弹嫌不是买主么。

详(看意)你往屋脊上详,看是个啥么!

言馋(刻薄意)竹青言馋口满的,谁见得?

解(明白意)张所长你说的我解不下么。

聒(吵意)鹿茂家解板哩,电锯响一夜,聒得人耳朵都疼啦!

拽(延长意)今年雨水太多,瓜却拽了蔓了,不坐瓜。

致儿(现在意)通知是八点开会的,咋致儿才来?

看得入迷,以至于姓江的老板要走了,西夏才从卧房出来,而娘也已从南驴伯家回来,一再挽留着客人吃了晚饭走,江老板说他还要待几天的,改日吧,告辞而去。娘说:“西夏,你稀罕那些烂砖头,你南驴伯说他前几天去牛川沟也捡了块砖头,让我拿回来看是不是你要的?”西夏忙问:“在哪儿?”娘说:“我放在磨坊的那些木头上。”西夏看时,果然是一块完整的砖,砖面上有好多花纹,但却是用铁刷子刷洗过了,花纹差不多已模糊不清。问怎么就洗了?娘说:“你伯特意给你洗的。”西夏“咦咦”地可惜了一番,问道:“我南驴伯病了?”娘说:“添了新病了,已经五六天的光景,咽东西难场,他以为生了气,慢慢就会好的,没想越来越难过,喝开水都噎的,叫先生去看了,先生说明日得到县医院照机器哩。”子路说:“莫非是瞎瞎病?”娘说:“先生当着你伯的面说是喉咙发炎,出来对你婶和我说,一定要去县医院看看,说不定是癌症哩。”西夏吓得哎的一声,子路也不言语了。娘说:“真要是癌症这怎么办呀,这个家就整个儿完啦!”子路和西夏一时无语,默默回到堂屋。迷胡叔却疯疯癫癫走进来,嚷道:“子路子路,你知道不知道,你南驴伯得了噎食病了!”娘赶忙说:“你别臭嘴胡说,说不定他是喉咙发了炎。”迷胡叔说:“咱这儿要得病,哪个不是癌症?自从白塔倒了后,白云湫的魔气往咱这儿冲哩么,这些年不是挨家挨户地倒人吗?这都是顺善那贼作的孽,他当头儿的时候,白塔让水冲了一半,他就是不经管着去修,塔就轰地倒了,他是盼人都死光了,他得绝业呀!”娘说:“你又胡说了,快回去吧,我今日可不给你管饭!”把疯子往外赶,他偏不走,看着厨房外的石臼,说:“我给你砸糍粑!”娘说:“砸什么糍粑?子路墙高的小伙子,用得着你来砸,天黑了,我们吃罢饭还得睡觉哩!”迷胡叔说:“你们睡你们的,我就睡在屋檐下台阶上,有一捆谷草也就行了。”娘没法劝走他,就给子路耳语,子路出去立在墙外路口上,喊:“顺善来了,顺善来了!”迷胡叔立即从地上捡了半块砖跑出去,问:“顺善在哪儿,他要来打我吗,看谁能打死谁?!”子路说:“顺善在前边栓子家的墙后等你哩!”迷胡叔头弯着一步步走过去,子路忙返回院,就把院门关了。一家人不敢出声。隔了一会儿,门却被敲响,是迷胡叔在叫:“子路,子路!”子路不作声,疯子又敲了一会儿门,在说:“这娃真懒,这么早就睡下了?”一阵脚步远去。一家人笑了笑,念叨疯子也可怜,没个照看。娘说:“可怜是可怜,谁又敢粘他?子路,还有多少钱?”子路说:“啥事?”娘说:“明日你伯去医院,拿上二三百元。”子路说:“治病当紧,我给四百元吧。”西夏说:“白云湫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么厉害的?”子路说:“你总谋算着去白云湫,南驴伯一病,你就知道那是个去得成不?”西夏说:“我倒不信南驴伯的病与白云湫有关系!白云湫那么可怕,迷胡叔是去过的,他怎么没得癌症,蔡老黑也是去过身体没有谁好?”子路说:“迷胡叔是怎么疯的?蔡老黑没事,可他也不是没霉过?”娘突然说:“说蔡老黑我倒想起来了,明日,子路你拿上礼也该去看看老黑他爹,石头一直跟人家学医,你也该去谢谢人家的。”子路还是那一句话:让西夏去。

胡乱地做了晚饭吃了,各自睡下。西夏就想起了在苏红家的情景,不觉自己也兴奋起来了,要起了子路,子路说:“你怎么啦,劲儿倒比我大?”起身去柜子里取避孕套。西夏要求不用套子,说:“我说过要给你生个娃娃哩。”子路有些吃惊:“这是真的?”西夏说:“当然是真的,娃娃在高老庄怀上最有意义!”但子路还是用上了避孕套,他说真要怀娃娃,这得他精力和情绪最好的时候怀。两人运动了一番,很快事就毕了,子路似乎有些抱歉,说自己这几天确实太累了些。西夏兴犹未尽,也无可奈何,看着避孕套前的小袋里的东西,说:“你怎么回到高老庄就越来越不行啦?你瞧瞧,原先出多少东西,现在就那么一点儿,还稀汤寡水?!”子路满脸羞愧,摸了枕头就要睡。西夏兀自仰面躺在那里看泥糊的楼顶,说:“你真的是病了吗?”子路说:“有些累……多与少和病没关系的……是不是用脑过度了些?”西夏说:“……知识越多,东西越少……就凭这点东西,我看就是生下娃娃,恐怕比你还要矮还要丑的。”子路说:“胡说哩!爹高高一个,娘高高一窝,你生的孩子个子会高的!”两人说了一阵话,把灯熄灭了,黑暗里,西夏把一枚铁楝蛋塞在了下身。子路问:“你自己又动吗?”倒翻过身来要帮她,西夏就夹了腿,说:“你别动,我放东西了!”子路忽地起来拉开灯,拨开那腿,吃惊道:“这成什么精?!”西夏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告诉了苏红教的秘方。子路说:“她苏红没有男人,她怎么知道这个?”西夏说:“这我管得了人家私生活?”子路说:“你和苏红都说了些什么话儿,她倒教你这个?”西夏还想说说苏红贴胶布的事,还有和鹿茂的事,又觉得说了没意思,就重新拉灯躺下,说:“都说的是女人家的事,这你甭管。”抱着睡了。

又是一天。每一天都是新鲜的。西夏提四包礼去了蔡老先生的药铺里。蔡老先生与蔡老黑长得决然不同,人精瘦如柴,脑袋却滚圆,面目红润,有两绺稀胡,西夏的印象里,老头的身子和脑袋是嫁接出来的。她说:“你老高寿?”老头说:“不高,才九十三。”西夏吓了一跳,说:“九十三了?!是谁谁也看不出来嘛!”旁边坐着一个戴着黑墨镜子的白胖子说:“你不是高老庄的人,村里人都叫他是邓小平的同学哩!”老头就呵呵呵地笑,拿了一包咸味胡豆让她吃,西夏不吃,老头又拿了一包阴干的无花果让她吃,西夏还是不吃,老头说:“我再没啥招待你了,架子上尽是药!”西夏在心里盘算,九十三岁,蔡老黑才有多大呢?他是五十多岁才生的蔡老黑?!才要问起,见药架旁的墙上挂着一个玻璃小镜框,里边并不是行医证书,而写着:“土改之后不谈田,反右之后不谈言,四清之后不谈钱,‘文革’之后不谈权,改革之后不谈烦。”就不敢多说了。白胖子说:“不能用药招待人,你也该请人家喝喝酒呣!”老头说:“我等着你说这句话哩!王海王海,跟领导跑了几年,学会套你伯了?!”西夏还在疑惑:蔡老先生以前是干什么的呢,家庭成分不好?参加过工作?还是当过村里干部?一生命运坎坷?听说要让她喝酒,忙说:“不,不,我不喝的。”老头却说:“不喝白不喝!”拉了西夏往药铺后的住屋去,那白胖子也笑眯眯地厮跟了。

使西夏大为惊异的是,两间作厅一间作卧室的地上,足足摆放了百十多个大玻璃泡酒罐,酒里泡的东西更是见所未见:狗鞭,枸杞,天麻,牛鞭,蝉,人参,乌拉草,鹿茸,雪莲,虎骨,乌鸡,龟甲,冬虫夏草,青蛇,菜花蛇,七寸蛇,褐蛇,蝎子,黑蚂蚁,簸箕虫,雪鸡,驴鞭,胎盘,蝎虎,竟然还有梅花,桃花,菊花,杏花,玫瑰,樱花,尽是花的骨朵。西夏原本是不喝酒的,但她还是喝了一盅蔡老先生倒给她的梅花酒,顿时清香入口,脑醒目明,连叫了几个“好好好!”,说:“老伯这么爱喝酒的,怪不得一把年纪了,身子还这么硬朗!”老头说:“年轻时爱喝几口,现在不行了,可我爱务弄酒。”就把枸杞酒倒出了三盅,又取了两个酒瓶,分别盛了冬虫夏草酒,对白胖子说:“你开着车,再想喝也只能喝三盅,拿两瓶回去,一瓶就带给陈主席吧。”白胖子立在那里把三盅酒喝了,说:“知我者蔡伯也!”三人又回坐到前边药铺里,白胖子把茶杯里的茶倒了,又重新抓了茶叶泡上,老头说:“我得送你客了!”白胖子说:“你真不肯去呀!陈主席当县长的时候在高老庄又是建桥又是修地,是谁的手里把贫困县的帽子摘掉了的,是陈县长!他现在退下来了,是政协的主席了,别人不大理他,老伯也不肯去看病了?”老头说:“你别激我!我知道他那病,争论什么呢,他是为咱县出了力,把贫困县帽子摘了,可好听是好听了,能富裕到什么地方呢?听说别的县还是贫困县,每年上边拨上千万元的扶贫款,咱县就眼睁睁地拿不上了!如今的县长提出要把贫困县的帽子拿回来,他也是为了咱县么,而且他倒比陈主席更没私心,他是只要县上实惠,没考虑他的升迁,你说我说得对不对?”白胖子说:“蔡伯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老头说:“我是半路出家的医生。”白胖子说:“你不去,我就没法交代啊!”老头说:“是这样吧,我给他开个药方。”当下拿了笔纸写道:“好肚肠一条,慈悲心一片,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中直一块,老实一个,平和十分,方便不拘多少,此药用宽心锅内炒,不要焦,不要躁,去火性三分,于平等盆内研碎,三思为末,做顺气丸,每日进三服,不拘时候用冷静汤送下,尊者依此服之,无病不恙。”白胖子看了,笑笑的,起身走了。西夏也笑了,越发觉得老头可敬可爱,说:“咱这县上事情还这么复杂呀?”老头说:“咱不谈这些了,你娘身体还好?”西夏说:“就是犯心慌病。”老头说:“我听她说了,你给她定做了一个大金戒指?”西夏说:“娘把这话也给人说……”正不好意思,蔡老黑的娘端了早饭来给老头吃,也要让西夏吃一碗,西夏谢了,还张了嘴做证明,说她来时吃了一个煎鸡蛋的,老头就自个儿吃起来。一碗稀粥,他却放了盐,放了醋,放了辣子,还倒进去一小盅酒,就那么搅着吃下去。西夏说这成了什么味儿呀,蔡老黑的娘说:“没见过吧,他一辈子都是这个吃法,我也弄不清人家的胃是怎么长的!”西夏就问:“石头呢?”老太太说:“还睡哩,让睡去,饭给他在锅里留着。”

西夏就走到卧屋去,果然石头睡着,涎水从嘴角流下来。她用手帕擦了擦,蹑手蹑脚出来,说:“石头全蒙你们照顾,又让他有吃有喝,又学本事,我和子路真不知怎么个谢呈二位老人呀!”老太太说:“你蔡伯怕与这孩子前生有约的,这辈子就爱惦石头!你能来看孩子和我们,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哪个后娘这么善的!”西夏说:“石头在家和我待了几天,他爱画画,我带了这卷纸,有空也让他多画些。”蔡伯说:“你说石头还画得好?”西夏说:“画得好!”蔡伯说:“这孩子是有些怪,画的尽是些没见过的事……”门首来了一个病人,嚷道肚子胀。蔡伯就推开饭碗,去号了号脉,拿针在手的虎口、脚尖和背上扎起来,一边扎一边问那人的娘头痛病还犯了没犯,小儿子是不是还尿床?西夏坐着一时无聊,站起来告辞,蔡伯说:“那你走好。”老太太送她到街上,还说:“你吃啥东西了,生得这么好看的!”

西夏原本想去雷刚的肉铺里看怎样杀猪,走了一截,街上却乱哄哄地一片热闹,一溜带串的扛着粗细长短木料的山民往街北一处空场里去,才突然想起今日是逢集的。这些最早赶集的山民将木料放在了空场的土地上,已经有人丈量尺寸,当场点钱,有人围过去看热闹,但更多的人站在各自家门口叽叽咕咕说话。西夏才走到一家小饭店门口,几个卖了木料的人就在门口喊:“来一瓶酒,一盘腊肉,下五碗面,辣子要旺些啊!”店主走过来,靠在右门框上,一条腿蹬在左门扇上,说:“不卖饭!”山民一脸的得意,冷不丁就疑惑了,说:“店门开着,锅里冒着热气,怎么不卖饭?你以为山里人掏不起钱?!”从怀里掏了钱,一沓崭新的票子,唰啦唰啦地抖。店主说:“吃屎的把屙屎的还箍住了?!不卖就是不卖,你有钱到地板厂去买,或者回你们白云寨去买!”山民愣在那里,立时脖子发粗,脸也涨红了,但随之咽了唾沫,说:“不卖了好,你少赚我钱了,我也给我省下了,高老庄这么大的地方,还能把我们饿死了!”嘟嘟讷讷走去。西夏立即明白这些卖木料的是白云寨的山民,她也不敢多嘴,偏生出许多兴趣,往土场子走去。有人就问走过来的一个山民:“那根木头得了多少钱?”回答说:“五十元。”那人说:“那么贵的,你们白云寨人发啦!”回答说:“贵什么呀,我们那儿就只有个树多,换几个钱,哪能比了你们镇街上人?”旁边就有人呸地吐了一口。那人说:“你吐谁哩?”吐口水的人转身进了屋,说:“你眼红,那你去把你祖坟上的柏树砍了卖么!”又砰地把门关了。被吐的人叫道:“我就眼红哩,吃不了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你呸我你嘴里是吃了死娃子啦?”正要来一场吵闹的,谁个在喊:“蔡老黑来了!”蔡老黑披着一件衫子从小巷子走出来,手里提着酒瓶子,在街面上哗地摔碎,吼道:“鹿茂!鹿茂!”

西夏在土场上瞅了半会儿,才发现鹿茂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在那里帮着量过一根木头了,就用笔在木头上作记录,听见蔡老黑在吼叫,低了头就往近旁的一个公共厕所里钻,但蔡老黑骂得他走不进厕所去。西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经是多结实的鹿茂,竟一下子变得弯腰驼背,头发干枯,两腮无肉,如是一摊药渣。不禁作想:苏红真的是吸尽了他的精气神吗?蔡老黑还在骂着:“鹿茂,你怕什么,你耗子见了猫了?你往哪里钻,那是女厕所,厕所里有婆娘们蹲着,你要钻到×里边去吗?”鹿茂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厕所门口看见了女厕所的牌子,站住了,转过头来,脸上笑嘻嘻地,说:“黑哥呀,叫我哩吗?”蔡老黑说:“你过来!”鹿茂走过来,还在笑着,笑得很难看。蔡老黑说:“鹿茂,你心瞎了我眼也瞎了,你做啥哩?”鹿茂说:“没做啥,帮着量量尺寸。”蔡老黑说:“苏红给你奶吃了,还是×让你日了,你给她量尺寸?”鹿茂不笑了,说:“你喝多了,黑哥!”蔡老黑说:“我喝多了我睡着都比你灵醒!我蔡老黑现在背时了,你不跟我就不跟我,你却从背后靠我尻子哩,你这个汉奸,叛徒,吃软饭的货!”鹿茂脸上红一片白一片不是颜色,眼瞧着已经生气了,可拿眼瞪了瞪蔡老黑,一转身却走了。蔡老黑竟扑过去,骂:“你是汉子你说么,你走啥哩,你还瞪我,你再瞪我一眼!”拾起一块石头就扔过去,鹿茂头一歪,石头落在一只狗的身上,狗嗷嗷地叫着跑开。旁边人就抱住了蔡老黑,一齐说:“老黑,老黑,都是好朋友,你这是咋啦?”蔡老黑说:“是好朋友我才咽不下这口气哩,这几年你鹿茂挣了钱,你凭谁挣了钱?酒厂一倒,我葡萄园一废,你天没黑就给苏红溜屁眼了?你不如一个狗么,狗还不嫌主人贫哩!”众人一边把蔡老黑压坐在台阶上,去谁家舀了一碗浆水让喝,一边有人就去对鹿茂说:“你不要回嘴,他喝多了,你还不快走!”鹿茂说:“你让他来打么,我不是他娃,也不是他的长工!”说着也再不去丈量木头,从一个巷子进去不见了。蔡老黑还在那里叫骂,谁也按不住,挣脱了众人,却发现已没了鹿茂,就一时孤独,嘿嘿嘿地笑。西夏身边一人说:“醉啦醉啦,要倒呀要倒呀!”蔡老黑果然笑着笑着就倒下去,趴在地上不动了。

西夏再没回到蔡老先生那儿去,街上都是看吵架热闹的人,蔡老先生一定也知道了这事,再去必定是尴尬人说尴尬事了,不如在镇街寻些碑刻去看,就当下问一家铁匠铺里人,哪儿见到有旧碑子?铁匠铺拉风箱的是个老头,说:“哪儿有?高老庄碑子多啦,蝎子夹北村有块《战功碑》《瘗祭碑》,蝎子夹南村有块《土地祠创建灵亭碑》《息讼端杜争竟告示碑》,蝎子尾涝池那儿原有魁星楼,关帝庙的,那碑子就多了。”西夏说:“蝎子尾涝池那儿什么也没有么!”老头嗯嗯了半天,说:“噢噢,那是修了十八亩地的过水涵洞了!”老头似乎觉得白说了一回,也不肯再说了,从后院提了一笼煤块进来的小铁匠却说:“背街高世希家的拴驴桩不就是个碑子吗?”西夏忙问:“高世希家怎个走?”小铁匠说:“从前边那个巷子往北,再往东,见棵白皮松了,往南一拐,头一家就是。”西夏赶忙谢了,循路而去,果然那家门前立块碑子,宽二尺,高则四尺,是块宗碑,但碑中凿了一洞。西夏想,这洞便是拴驴缀绳用的吧,就读那碑文,碑文里竟有四处错别字:“盖闻‘欲知前世音(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音(因),今生作者是。’果报之灵,岂虚语哉。语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为恶小而为之。’信有然也。兹者斯境有□□□□□□僻壤,实乃通道,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因属险峻,日久□□□□□民至此而步止,骚人至此而兴嗟。我等目击伤心,因功(工)成(程)浩大,独力难成,是以募化众善,解囊捐资,共相(勷)厥成。今已告竣,勒石刊名,永垂不朽矣。”

抄录完毕,回到蝎子尾村,子路和牛坤在一棵柿树上寻着蛋柿摘,柿树高大,该粗的树干非常粗,该细的枝梗非常细,拳大的柿子还都是青的,但偶尔却有了红艳艳的蛋柿,子路猴一样地趴在树上,蛋柿摘不着,就使劲摇树,牛坤在下边接不着,过来的迷胡叔却仰面大张了口,一颗蛋柿不偏不倚掉在嘴里,也脏了半个脸。牛坤气得直骂疯子,故意扑过去要打,迷胡叔紧跑慢跑,跑出三丈远,放慢步子,手背在身后一闪一跃地唱着走了。西夏把子路从树上叫下来,叙说着镇街上发生的事,牛坤说:“鹿茂和老黑是笼子不离笼攀儿的人,说走就走了?苏红也够有办法,把鹿茂一挖走,等于把老黑的筋抽了!”西夏说:“老鼠想吃猫食哩。”牛坤说:“嗯?”西夏却不再往下说,她看见了牛坤用手擦衫子上的一片蛋柿汁,擦不净,脱了衫子抓一把干土蹭,牛坤的前胸和后背都长着一道毛。只有高大强壮的男人才长胸毛的,罗圈腿的矮子牛坤却长这么凶的毛,而且后背上也是!子路说:“西夏,你瞧瞧,我和牛坤一比,我是舞台上的小生呢。”牛坤说:“我这叫青龙,若遇见白虎,我是能压住的!”西夏说:“什么是白虎?”牛坤笑了笑说:“这让子路给你说!”子路说:“女人不长毛,就是白虎。”西夏猛地想起了苏红,却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转身走了。

吃中午饭的时候,子路照例端了海碗去扁枝柏下去吃,那儿集中了许多人,子路可以收集到许多方言土语。西夏一直没去过,她不习惯端海碗,又不习惯蹴在树根上或土地上吃,而且那儿不远处就有个尿窖子厕所,她嫌不干净。子路吃完一碗回来,西夏问今日村人都说了些什么,子路说:“还不是说蔡老黑骂鹿茂!”西夏也就端了一碗出去。大家见西夏来了,都敲了碗沿说:“吃我家饭不?”西夏也敲了碗沿,说:“不啦,我娘做的是搅团,谁要吃到我家去盛!”有人就说:“城里人也吃搅团?那是你娘哄你的,哄上坡就没了!”西夏说:“什么是哄上坡?”回答说:“搅团太软,不顶饥,吃得再饱,若上山挑粪,没走到坡顶,一泡尿就尿完了!你娘舍不得给你吃好的!”西夏说:“搅团软?我在街上听蔡老黑骂鹿茂是吃软饭,原来吃的是搅团!”大家哄地笑了,说:“鹿茂才不吃搅团,他吃苏红的饭!”西夏知道又弄错了,却也高兴又逗起大家说蔡老黑和鹿茂的话头,于是就听到了有人说鹿茂的纸箱厂很快就要附属地板厂了,地板厂生意那么好,鹿茂真的要大发了,有人却说鹿茂可怜了,在药店里买了那么多的春药,人现在像鬼一样,眼圈发黑,走路打趔趄,一定是脚手心发热,感觉骨头里都是空的。栓子的媳妇怀里抱着孩子,孩子要在碗里用筷子戳,那媳妇却歪了身子,只顾自己喝,碗里是苞谷糁儿面条,面条早捞吃了,剩下清汤寡水,媳妇喝完了,满嘴满牙的苞谷糁儿,说:“骨头里都是空的?德胜,你咋知道这些?你是不是给我嫂子交了公粮还在外卖余粮的?”德胜说:“卖给你呀!”栓子的媳妇说:“你还能舍得卖给我?兰兰,给娘再盛一碗去!”兰兰是她的大女儿,偏不愿意去,她就拿了空碗在舔。怀里的孩子也要舔,舔不着,哇哇地哭。德胜说:“我还能吃上你的饭?瞧你婆娘,和娃娃争着舔哩!”栓子的媳妇说:“这碎仔胡捣呢,我吃了才能给他有奶吃。”旁边人说:“你坐在这里一连吃了三碗了,你还叫女儿去盛,你肚子里吃进个牛怕也不够哩!”栓子的媳妇说:“饭还没占住你那嘴!吃得多是饭里没油水么,我家怎能像你家的茶饭好,你掌柜的在厂里干事,能挣钱呀!”德胜就对那人说:“哎呀,鹿茂吃软饭,你可得盯好你男人,别也吃了苏红的软饭!”大家就又哄哄笑,那人说:“家里猪都饿得哼哼哩,他还有粜的糠?!”当下几个人就把饭笑喷了。一人高声说:“小心下巴!”众人看时,巷道口站着顺善。顺善站在那里笑着招呼,却不过来,西夏端了碗就走近去。

西夏是听娘说过的,顺善和蔡老黑一块陪了南驴伯去的县医院,蔡老黑在医院寻熟人安顿好了住院就回来了,而顺善是留着的,怎么就也回来了?西夏走近去问顺善吃过饭没有,顺善说吃过了,才在南驴伯家吃的。西夏说:“不是说住上医院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是没甚大事?”顺善说:“是癌症。”西夏差点把碗掉在地上,说:“癌症?不会搞错吧?”顺善说:“这错不了。南驴伯一听说是癌,说啥也不住院了,得了这病国家主席都没治的,他白花那钱干啥?就回来了。”顺善的话使大家都没了心思再吃饭,说:“真的就得了这病了,才死了儿子又要死老子,这老天咋就不睁睁眼?”德胜说:“这都是让那菜花气的来,人是着不得一口气的!”栓子媳妇说:“这几年挨家挨户地得癌症哩,今春到现在没人生病,我心里还嘀咕,今年这指标得空下了,没想轮到了南驴伯!唉,你们还嫌我吃得多哩,谁知道吃了今儿还有没有明日?绒绒,后晌你去雷刚那儿买肉时给我也捎五斤,你掌柜的在厂里挣那么多钱,要钱干啥呀!”她的话绒绒没有接,所有的人都没有接,那女人落个没趣,把怀里的孩子拧了一把,孩子又哇哇哇哭起来。众人说:“你能不能把娃哄住?烦不烦!”各自端了碗要散去。顺善却说:“我还要给大家通知个事哩!谁要愿意,明日一早带上架子车或笼担,到街东头的砖瓦窑上去!”有人问:“在那儿干啥,是镇上让修路还是修梯田呀?”顺善说:“蔡老黑刚才听说我回来了,对我说,咱们这儿近几年癌多,一溜带串地死人哩,全都是白塔倒了,先前咱高老庄集资要修的,但没修成,这回他来出钱买砖请人修塔呀,愿意去的,明日从窑上把砖往牛川沟送!”西夏说:“早晨他喝醉了呀!”顺善说:“听说他是喝醉了,在街上骂鹿茂,你在场吗?”西夏说:“在。”顺善说:“刚才我瞧他还醉醉的,可他对我说这话是拍了腔子的,他一定要让我通知村里人哩!”栓子的媳妇说:“他出钱?他葡萄园不行了,信用社逼着他还贷款哩,他还肯掏钱修塔呀?”顺善说:“你以为蔡老黑和你一样吗?人家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能说他掏钱,鸡不尿尿自有出尿的地方!”西夏不明白蔡老黑怎么突然提出要修白塔,是真的看到南驴伯得了病,就要为当地群众办一件好事吗,却又生出许多怀疑,但她没有说出口,就听得众人说:“蔡老黑行,他还记着给大家办事哩,明日当然去么。咱怕死哩,出不了钱还能舍不得出力吗?”

第二天里,西夏并没有去街东砖瓦窑上看热闹,因为南驴伯从医院回来,知道了自己害的是癌,就怎么也不说话了,三婶双眼哭得烂桃一样,不知道怎么办,跑来找子路娘,娘又把骥林娘叫来,要去给南驴伯说宽心的话。害癌的人都是这样,先是心里已明白自己得了癌,却死不承认,无论如何也不愿说破,别人哄他,他也哄自己,希望有个奇迹发生,侥幸是诊断错了或者会不治而愈,待到自己觉得没指望了,心一松劲,什么话也不愿说了。骥林娘说,南驴伯到这一步,也是没多少日子了,一是尽量买些好吃好喝的让他吃喝,能吃喝多少吃喝多少,二是快通知所有的亲戚朋友来看看他,人在病中看得最重的是亲情,而不通知亲戚朋友及时来,万一人倒了头,受不起的就是亲戚朋友的埋怨。三婶一听就又哭了,鼻涕眼泪全下来。娘说:“这个时候,你要挺住哩!”三婶说:“再苦再累我是没啥的,可得了病后,他脾气说多坏有多坏,他原来不是这个样子呀,现在他让你做啥,你不敢慢一点,慢一点他就骂,像骂孙子一样!”娘说:“这是在断情哩,子路他爹到最后也是这样。他这么一骂,让你恨了他,他真要走了心里就不那么太难过了。”三个老婆子往南驴伯家去,着晨堂去通知亲戚,子路就往雷刚那儿去买猪肉。

中午,南驴伯家的人很多,几门亲戚都来看过了,提着鸡蛋,拿着馍馍。三婶在每一个亲戚到来后就烧开水打荷包蛋下挂面让客人吃,可亲戚们都是忙人,吃过一碗两碗了,坐在南驴伯的炕头上说些安慰话,就告辞了。子路买了一吊肉、一副肠子从镇街回来,悄悄对西夏说:“你知道蔡老黑为啥要出资修白塔?”西夏说:“他说是为了高老庄的风水。”子路说:“恐怕也有风水的原因,但蔡老黑更有大的企图哩。我刚才在镇街上,镇政府已经贴了布告,限十天内投票选举镇上出席县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哩。候选人是二十个人,名单简历抄写了都在那里贴着,里边有王文龙,苏红、雷刚、顺善,也有蔡老黑……”西夏说:“蔡老黑是要拉选票呀?!”子路说:“你看蔡老黑有心计不?他知道镇政府是要保王文龙和苏红,前一阵也明白地板厂不会出资修路,偏唆唆村人写反映信,地板厂不修路正中他下怀,他就来要修塔呀!你甭小看这些农民,却有政治头脑哩,咱们现在的县长,地区的专员,还有省上夏侯副省长,出身都是农民,一步步把事情干大了的。”西夏说:“我读过一篇文章,上边说战争时代一个士兵由班长、排长、连长、团长一直最后成为将军,这人肯定是打出来的,而和平年代从事仕途,科长、处长、局长、省长,一路上来……”子路说:“这话你可别乱说,农村是是非窝,隔墙有耳哩!”拿眼看了厨房窗外,骥林娘和得得的舅家媳妇立在鸡圈旁叽叽咕咕说什么,子路就轻声又叮咛一句:“你这几天少说话呀!”自个儿拿了肠子和捅条到院子里去翻洗肠子。西夏也跑出来帮忙,待肠子翻过来倒了粪便,就拿碱水搓一遍,又搓一遍。雷刚的媳妇和三婶算是拐把子亲戚,也提了馍笼来探望病人,靠在堂屋门扇上说:“嫁了当官的做娘子。嫁了杀猪的翻肠子。我只说我是翻肠子的,西夏你也翻肠子?”西夏说:“你怕要当娘子了!”雷刚媳妇说:“我当娘子?”西夏说:“雷刚要选上人大代表了,说不定明年后年他就有个官当哩!”雷刚媳妇说:“头大额颅宽,长大做了官,雷刚头拳头大一点,额有二指宽,他当他的猪倌去!”得得的舅家媳妇就说:“你要这么说,我就不给雷刚投一票了!”雷刚媳妇说:“只要你吃斋,再不去买肉,你投他那一票干啥呀?”得得的舅家媳妇笑起来:“你告诉雷刚,我投他一票,我还可以给他拉五票,我再去买肉,他得给我便宜些!”雷刚媳妇说:“这没问题!你要再买肉,直接来寻我,咱管不了别人,还管不了雷刚?”挽袖子走下台阶帮西夏搓肠子。西夏说:“这一次选举,你估摸谁能选上?”雷刚媳妇说:“听雷刚说,提候选人的时候,苏红就放了话‘谁将来要投她的票了,一张票一碗羊肉泡……’”西夏笑说:“那你也宣布么,一张票一副猪肠子!”雷刚媳妇说:“选人是选德行哩,你就是摆上金山银海,不投还是不投!”西夏说:“那谁的……”子路说:“西夏西夏,你去换一盆净水来呣!”西夏给子路做个鬼脸,起身去厨房的水瓮里舀水了。

刚刚舀了水出来,邻居的一个婆娘走到堂屋窗前给三婶招手,三婶出来,那婆娘说菜花的娘家嫂子提了馍笼子来了,三婶说:“她来干啥,还嫌人没死吗?来看笑话吗?”骥林娘忙过来说:“鬼,可别这么说话,有理不打上门客,菜花是菜花的事,与人家娘家人有什么?况且先是咱的娃不在了,菜花要考虑她的出路,她眼窝浅些,也是能想得来的事。”三婶说:“他伯的病起根发苗还不是菜花气的?!”骥林娘说:“甭说这话了!人家来了要喜喜欢欢地待承哩。把眼角屎擦了!”三婶撩起衣襟擦了擦眼,问:“还有没?”菜花的娘家嫂子领着三个娃娃就到了院子,骥林娘高声叫道:“哎哟,她嫂子来了!淑芬,刚才你婶还给我说让人给你们捎个话儿去,你怎么也就知道了?”淑芬说:“我去街上投票哩,听人说的……”雷刚的媳妇说:“已经开始投票啦?你肯定投的是苏红的票!”淑芬看了看雷刚的媳妇,说:“我也给雷刚投来……听人说我伯病了……我爹和娘今日赶茶坊镇的集了,菜花她哥又在家害感冒,浑身关节疼哩,我就来了,看看我伯啊!”三婶过去接了馍笼,说:“淑芬,你看我咋弄了这事嘛!”淑芬说:“人头不是铁箍的,谁不害病?”骥林娘说:“得病有什么丢人的,这些年咱这儿谁家没撂倒过一两个,都不害病,这人又怎么才叫死呀,黄泉路上谁不走?何况他伯说不定能扛过去的!”淑芬说:“这些年害癌的就是多,先前就没听说过有什么癌么。”子路说:“先前是不知道叫癌,其实也就是癌,我伯这病就是以往说的噎食病。”淑芬说:“子路,你是文化人,是不是咱这儿白塔一倒,白云湫的邪气冲过来了?”子路说:“我觉得是咱这儿水土有问题。”娘唬道:“你别胡说,人一辈一辈在这里住着,怎么这几年就倒头得这么快?”子路不再言语,退过来和西夏收拾洗好的肠子。西夏说:“我也琢磨,或许是水土有问题,或许人在发生了什么变化。我看过一个资料,说癌是人体细胞的一种变异,我就想了,历史上说人是猴子变的,从猴子怎么变成了人,这其中肯定有个漫长的过程,而这漫长过程里又肯定有什么突然的裂变,现在人类也太老了,要发生裂变,当然先是细胞变,那么患癌的人就是最早变异的人,进化的人。”子路说:“你比我说得更玄乎,你去给她们说说,说南驴伯的病不该悲哀,而要向进化人祝贺哩!”西夏一扬手,把肠子上的一疙瘩油抹在子路的脸上。子路忙低头端了盆子进了厨房。

肉切了块放在锅里,怎么也寻不着花椒生姜一类的调料,西夏去堂屋问三婶,却见淑芬领着三个娃娃立在南驴伯炕前,南驴伯见是淑芬,鼻子哼了一声,头却转向了炕里。淑芬说:“伯,伯!”南驴伯只是不吭声。三婶说:“他爹,淑芬他爹和娘不在家,淑芬替他爹娘来看你了。”南驴伯突然转过来一口唾沫吐在三婶脸上,骂道:“你羞先人哩!你嫌我还没死吗,你拿一包老鼠药来毒死我算了!”骂得三婶、淑芬的脸上红一块紫一块。三婶就把淑芬拉出卧房,说:“你甭上怪,他骂我哩。”淑芬说:“我上什么怪,老的也该骂小的,骂着也不疼么。”却要告辞走。骥林娘赶紧拉住,说:“这怎么能走,来了就得吃饭呀,今日你是不能走的!”淑芬拗不过,在堂屋又都没甚话要说,坐了一会儿,说:“我不走啦,在这儿我给咱们做顿饭呀,是子路和他媳妇在厨房吧,怎么能让他们忙活?”众人都去了厨房,淘米,洗萝卜,泡粉条。一忙起厨房事,淑芬似乎活泛了些,就说:“婶,我伯这病或许就会没事的,蔡老黑在领着修白塔哩。”骥林娘说:“这谁说的?”淑芬说:“你还不知道呀?今早砖瓦窑上人多得很,开始往牛川沟运砖哩,这塔一修,白云湫的邪气就冲不着咱这儿了。”骥林娘说:“那年白塔一倒,我就梦着起了一场龙卷风,吹得天摇地动的,人都悬在半空,牛也悬在半空,碾盘碌碡都在半空……”淑芬说:“你老还真做了这梦?”三婶说:“她一年四季爱做梦,做了噩梦就往寺里去烧香哩。”骥林娘说:“也怪,常常是做了梦不久就灵验了。前年春上,我梦见从公路上开来一辆车停在蝎子尾村口,下来了一群娃娃,都是头上扎了个蒜苗小辫儿,穿着红兜兜。我还说,这么多娃,都是谁家的女孩子。到跟前一看,腿缝里都有个小牛牛。哎,那一年,咱村里生娃娃,都是男孩!”听骥林娘说梦,西夏也就蓦地想起了昨夜她做的梦,已经是几次了,梦境里曲折绮丽,醒来却忘了,现在想到了那梦里的一幕,脸上泛了红晕,不觉轻轻地笑起来。子路戳了她一下说:“发什么呆的?火溜出来啦!”西夏忙把柴火往灶口里塞了塞。三婶还在说:“淑芬,这塔真的修呀,不知几时能修好?蔡老黑能出钱,那我怎么也得去背背砖呀!”娘说:“你应该去背背砖!”西夏说:“你能背动几块砖?与其去背三块四块砖,不如去给蔡老黑投一票哩!”三婶说:“这我要给蔡老黑投的!”扭过头却给娘说:“蔡老黑恶是恶,心肠倒还好,他四娘,你当初也……”话未说完,娘瞪了一眼,三婶立即不言语了,娘说:“子路,你和西夏给咱到门外喊娃娃去,不要他们跑远,吃饭时到处寻不着。”两人出来,西夏说:“三婶一句话没说完,你知道她要说啥呀?”子路说:“我怎么知道?”西夏说:“你心里明得像镜一样!蔡老黑当时来找菊娃,咱娘还不愿意?”子路说:“不知道。”西夏吆喝着已经在篱笆前你一拳我一脚打闹开了的两个孩子。

饭熟了,是六菜一汤,菜有红萝卜粉条炒肉片,红烧条子肉,酸菜煎豆腐,炒土豆丝,白菜烩肠子,烧粉肠,汤是黄花木耳汤。饭菜端上桌,把南驴伯从炕上搀扶下来,先给他盛了一疙瘩米饭,又夹了两片肉,大家就都坐下来吃。原本买了肉要招待一些贴近的老亲戚的,但老亲戚们送了礼都没吃饭就走了,好吃好喝偏让淑芬他们享用了。三个孩子像狼一样,见肉上来就都去抢,又相互叫闹谁的多了谁的少了,碗里肉少的就把碗磕在桌上,饭菜洒了一摊。三婶忙帮着把碗收拾好让孩子端了,自己低了头用嘴去吸桌上的菜水汤,淑芬也便锐声训斥,让孩子们端了饭碗都到院子里去。南驴伯还是不看淑芬的脸,也不搭言,将肉片塞进口里,西夏看见他把肉放在嘴里嚼了又嚼,后来就叫三婶扶他到院里去,好大一会儿,南驴伯被搀回来,坐在那里再没端碗,只看着门外院子里三个孩子在那里狼吞虎咽,而面前的鸡一直在观察着动静,不时伸脖子去碗里啄那么一嘴。三婶就噙着眼泪走出堂屋,撵开了围着孩子们的鸡,西夏跟出来,三婶说:“你伯一辈子爱吃肉呀,肉总没吃够过,可现在把肉在嘴里嚼了半天,就是咽不下,到院里又吐了。”西夏听了,眼泪不觉也流下来。重新回到堂屋,那些孩子又进去嚷着要夹肉,西夏给他们夹了,就说:“伯,你不吃了,我搀你到炕上去。”南驴伯没说话,用手从盘子里捏了一块肉,扶着椅子往起站,西夏就把他扶到卧房去,他把肉在鼻子前闻了闻,又放在嘴里,说:“让我慢慢嚼,慢慢嚼。”西夏出来悄声说:“以后吃饭都不要到伯面前去,他见别人吃得那么香,心里就更难受哩。”

半后晌,三婶一定要到砖瓦窑去背砖,西夏也跟着去那里看。经过镇街上的镇政府门口,那里拥了六七个人,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票箱,贺主任就坐在票箱后。几个人仰了头看墙上贴着的候选人名单和简历,然后和贺主任说什么,贺主任就在登记册上记下来人的名姓,发一张选票,识字的就立在那里画了圆圈,不识字的让旁人代画,一一投在箱中。三婶说:“咱投不投?”西夏说:“这是你的权利么,该投的。”三婶就立在那一大片贴纸前嚷道:“蔡老黑在哪?蔡老黑在哪?”贺主任说:“你要投谁,我这儿有票的。”三婶说:“我选蔡老黑!”贺主任把表交给西夏,让西夏代画票,说:“要选十个人哩,你还要选谁?”三婶说:“谁给高老庄办事就选谁!”贺主任说:“给高老庄办事的人多了,咱的镇长呀,副镇长呀,派出所所长呀,计划生育专干呀,还有王文龙、苏红,苏红是给了你一千元的,你要选谁呀?”三婶把西夏拉到一边,说:“选不选苏红?”西夏说:“你看哩。”三婶说:“她是给了我一千元,可得得是死在地板厂里的,我不选她。你瞧贺主任的意思让我选苏红哩,我就说苏红名,你不要给她画的。”就高声说:“我还选镇长、副镇长、雷刚、顺善、苏红,还有咱贺主任!”贺主任说:“我不是候选人,你不要选我!”三婶说:“这是我的意见么,要选你贺主任!”把西夏画好的选票拿过去塞进了票箱。

两人才要离开,迷胡叔却来了,他是夹了那把胡琴要往太阳坡林子去的,老远就喊:“谁把顺善狗日的作了候选人了?高老庄的人都死完了,没人了?”贺主任说:“迷胡,迷胡,你嚷嚷啥哩,这是国家的大事,你要破坏,派出所的人就把你先铐起来!”迷胡叔说:“你就是拿枪崩了我,我也不选顺善!”贺主任说:“你不选他那是你的事,你要胡来却不行!”迷胡叔说:“那我谁都不选!”很得意地往过走。走过一丈远了,贺主任却说:“迷胡迷胡,你这往哪儿去呀?”迷胡叔说:“看守林子呀!”贺主任说:“你不要去啦,你到各村吆喝着让人来投票,我给你发劳务费的。”迷胡叔说:“我不去,让我坐在你那儿拿胡琴招人,我就留下!”贺主任说:“那你来吧。”迷胡叔真的坐在了票箱后的凳子上,开始拉他的胡琴,果然就招来一堆人,贺主任说:“迷胡你行!”迷胡叔说:“镇长就是在这儿讲话,也不一定有人来哩!”张狂起来,一边拉就一边喝开了:“黑山哟白云湫,河水哟往西流,家无三代富哟,清官的不到哟头!”贺主任说:“唱这不好,你唱革命歌曲!”西夏笑着,拉了三婶就走了。

砖瓦窑上的人确实很多,有用架子车拉的,有用笼担挑的,也有毛驴驮的,背篓背的,人人都是满脸肮脏,黑水汗流,却高兴得像过节一样。三婶一去,蔡老黑说:“我叔回来怎么样了?”三婶说:“脾气越发坏了。老黑,你叔一辈子老好人,没作什么孽么,咋害下这病?”蔡老黑说:“……癌病也不是不能好的,把塔修了,但愿他康复。”三婶说:“老黑,你积德哩,婶子没钱,婶子一定要来出些力的。”她在怀里抱了三页砖,颤颤巍巍往牛川沟去。西夏没有运砖,她瞧见运砖的人群里有庆来、晨堂,也有牛坤,就问蔡老黑,他们今日没去地板厂上班?蔡老黑说:“起码有二十多个在地板厂做工的都来了,苏红和王文龙以为他们是救世主哩,让他们来瞧瞧么,看群众到底跟谁哩?!”正说着,苏红站在了砖瓦窑对面的坡沿上,在尖声喊:“庆来,高庆来!”庆来装着没听见。苏红就又喊:“地板厂的人都快去上班,谁没请假擅自离开厂的,下午再不回去,明日厂里就宣布除名!”当下有三个人放下砖担子,要走,另一些人就低声说:“你要那几个钱呀还是要命呀,南驴伯已经噎食了,今年还有两三个指标,就轮到你们了!”要走的就又返回去。苏红再在那里叫喊了一通,仍没能叫过人去,蔡老黑就十分得意,从怀里取了纸烟,吸了,便坐在了那一叠砖瓦上,大声指挥着出窑的出窑,装车的装车,嚷道兴宇伯你这么大岁数了千万别动,你能来看看就是对我们最高的奖赏了!又叫喊跛子叔你也来啦,小三说你是在饭店里吃羊肉泡馍哩你怎么也来了?一瘸一瘸的跛子说我是吃了羊肉泡馍,克化不了,来运砖消消食呀!旁边人说好你个跛子叔你吃了羊肉泡馍不投票,人家要人家的羊肉泡馍哩!跛子说那我就给吐出来!恶恶恶做着呕吐状。窑场上一片欢乐。

那个大肚子江老板恰好路过砖瓦窑,拿眼看见了西夏,就收住脚。蔡老黑小声问西夏:“他说他认识你?”西夏说:“认识子路。”蔡老黑说:“他死眼儿盯你,想说话哩。”西夏说:“我装着没看见他。”低头往窑门走去。蔡老黑却大声说:“江老板呀,来吸根烟吧!”江老板竟走过来,说:“听说修塔呀,砖钱是你掏的?”蔡老黑说:“给群众办些事么。”江老板说:“有气魄!”蔡老黑说:“这有什么呀?你是大老板,我比不得你,可我蔡老黑能有多少钱就办多大的事,钱么,够自己吃喝就对了,要那么多干啥,咱又不是要当黑了心的资本家!”江老板的眼睛还瞟着西夏,后来就看见了坡沿上的苏红,似乎有些吃惊,说:“那女人是谁?”蔡老黑说:“叫苏红,地板厂的二老板,她的人都来运砖了,你瞧她气得嘴都歪了!”江老板说:“苏红?是不是前几年在省城歌舞厅坐台的?”蔡老黑说:“不是她是谁?”旁边人说:“啥叫坐台?”蔡老黑说:“快搬你的砖!”那人说:“不管咋说,是个人物哩。”江老板就叫起来:“苏红,苏红小姐!”苏红在那边听到,定睛往这边看,江老板又叫道:“高小姐,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江哥!原来你是这儿人?!”苏红却立即转了身,很快从坡沿上走掉了。江老板落了个无趣,就骂起来:“当了二老板就认不得我了,哼!”蔡老黑说:“你认识她?”江老板说:“岂是认识!”附过身说,“她在城里出过我的台哩,没想她赚了钱回来办了厂子?!”蔡老黑却故意大声说:“是不是,出过你的台?!”

西夏听蔡老黑那么说,心里就不高兴了,走进窑里,窑里的温度早已降下来,但还是热腾腾的呛味刺鼻,七八个男人光着脊梁一车一车往出拉砖,进来的人说:“哎,你知道不知道歌舞厅的坐台和出台?”一个说:“是演出吗?”这个说:“演她娘的×!我说苏红怎么就发了,她原来是卖×哩!”西夏咳嗽了一声,那些人回头见是西夏,扭头就往窑深处走,西夏也就退出窑来,却看见那姓江的还在那里骂苏红,蔡老黑一伙又跟着起哄,偏要问省城的歌舞厅里都有什么,第一次是怎么认识苏红的?江老板说:“我在包厢里问她,小姐贵姓?她说,松下裤带子。我说,哦,我也有个日本名哩,我叫龟头正雄……”西夏走近去,变了脸,说:“江老板,说这话掉不掉你的份儿?你不要你的尊严了,跑到高老庄来糟践高老庄的人啊?”江老板噎了个满脸通红,说:“我哪里是胡说了?她为啥见我跑哩,你如果了解她,你就该知道她是个白虎哩,我这是冤枉了她吗?”西夏骂了一句:“卑鄙!”弄得蔡老黑一伙难堪不已,蔡老黑说:“算了算了,都不说了,说那婊子还嫌丢人哩!”西夏说:“你还知道丢人哩?!”一甩手从砖瓦窑上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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