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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领着一家人东窜西躲,专拣人少的小路走,小心翼翼地奔向北门。父亲虽然武艺不错,沿途却毫不恋战,没有主动发起过进攻,只是被动地杀了三五个拦路的西凉兵。他的身上背负着全家人的性命,一旦陷入缠斗,随时可能被包围,那样的后果是不言而喻的。
有着以往行军作战的经验帮助,我们一家四口在父亲的庇护下像是有种趋利避害的本能似的,躲开了层层兵马,不消半个时辰便已逃出北门外,直奔姜家村外渭水上游。
那渭水上游河边有一户渔家,姓何,本是父亲的老部下,当了十几年的亲卫兵,武艺颇为不错,很是值得信赖。只是后来他夫人患上了肺病,家中孩儿年纪也还小,娘俩都需要人照顾,便辞去了军中职务,来到这河边做了一渔民。每日靠着捕鱼谋生,再加上我们家时常会去接济一二,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我们都知道,到了他那里便彻底安全了。
月光稀薄,浓雾弥漫,如此昏暗的光线下,张目四望,一片漆黑如墨。也许是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又或是紧绷的肌肉突然松弛下来,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河边小径,我却不合时宜地扭伤了脚。脚踝瞬间肿成了猪蹄,一落地便钻心得疼,不知有没有伤到骨头。父亲还要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危机,况且怀中已绑束着妹妹,只有靠母亲背起我继续逃难。
不知疲倦的奔逃不知持续了多久,父亲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由于两家人常年来往,这条路父亲早已走了无数次,此时他已凭经验判断出,渔户家应该是在几百米之外了。
正暗自庆幸脱难在即,远方传来的马蹄声却将我们无情地拉回到了现实。父亲引着一家人像狐狸一样飞快地溜进了河边的苇子丛中,小心地隐蔽起身形,自苇子缝中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瞄去。
只见黯淡月光下,迷蒙雾气中,隐约有张熟悉的面孔渐渐出现。几乎是到得眼前,父亲方才透过迷雾辨认出那人恰巧是他的同僚——马遵。那时马遵是郡守府的五官掾,掌管春秋祭祀,地位与父亲的功曹史不相上下,只略低半级。两家人同住在北城,相隔不远,平日里多有来往,私交很是不错。
此时马遵孤身一人,身后并无人跟随,骑着匹马自对面疾驰而来,看情形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父亲看到来人后,悬着的心倒是放了下来,来者既不是西凉兵,其身后也更无其他追兵,便放心地自苇子丛中冒出身形,招手高呼其表字“恪行!恪行!”(马遵,字恪行)
马遵疾驰而过,其间偏头向苇子丛中瞟了一眼,并没驻足,怕是在浓雾中没辨认出父亲来。策马冲过几十米后,那一人一骑方才忽地停住脚步,调转马头奔来。见到父亲后,马遵下马便拜,情绪激动,抬手指着河边的那片榆树林,语无伦次地求父亲去搭救太守赵昂。父亲虽没完全听懂,但从那颤抖的手指和音调中也能看出太守赵昂正遭逢大难。
一边是自己同僚上司,一边却是骨肉至亲,重要性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为了搭救同僚,便置自己的亲人于危险境地,显然颇为不智。但看到眼前这位好友那悲怆的眼神,紧咬的嘴唇已有丝丝血迹渗出,再铁石心肠之人也难免动了恻隐之心,更何况父亲本身便是性情中人,多年来太守对他提携甚多,于情于理都该前去搭救。略作纠结之后,便应下了此事。
计议已定,父亲掀开怀中那截灰色断袍看去,妹妹倒是无忧无虑地进入了梦乡。再看母亲背负着我,已是压弯了腰,再难承担多余的重量。见此情形,父亲只得紧了紧绑束着妹妹的带子,一跃而上,与马遵同骑一马,奔那榆树林而去。走前又伸手指了指前边不远处的河边,叮嘱再三。
幼小的心,总是难以承担离别,哪怕只是瞬间,也会担心瞬间变为永恒。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我哭闹了起来,久久不愿离去。母亲强忍着离情别绪,紧紧背着我,又奋力前行了数百米。
黑暗之中,一间茅屋隐约浮现。
母亲背着我前去叫门,开门的是个中年汉子,一张国字脸上满是胡须,却不杂乱,别有一番沧桑的魅力。见到我们,他并没责怪深夜到访多有打扰,却是满脸惊喜。殷勤迎我们进屋后,叫起他妻子与孩子,简单寒暄了几句后,便问起这其中的缘故。
母亲长话短说,短短几句话便将事情的原委道了个明白,旋即央求何叔前去接应父亲。
这在他心里本就是义不容辞的事,倒也没怎么纠结,只是再三嘱咐我们自己多多保重,轻易不要出门,并嘱咐他妻子好好照看我们母女二人。随后便握起一柄看上去有些斑驳锈迹的环首刀,猛地推开门,风风火火地闯了出去。
一盏油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忽明忽暗,勉强照亮着整间屋子。火苗在蹿腾间,如同刀尖起舞的精灵,淋漓尽致地展示着自己的婀娜,却随时可能会熄灭。
我们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拘束着,心脏仿佛也被拘束了起来,不安的跳动着。
除了等待,只能是等待。乱世对绝大多数的妇孺老幼来说,带来的只有这种无奈。
其间我几度想出去看看,却都被母亲拦了下来,以我六岁的年纪,确实是帮不上什么忙。何婶拖着病体,一边照顾着四岁的儿子,一边不停地宽慰着我们。
漫漫长夜难熬,在这间狭窄昏暗的屋子里,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起初很急促,越接近屋子却放得越缓,声音小到几不可闻,直到鸦雀无声。大家的心也随着脚步声剧烈地跳动着,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心跳声、大口喘气的呼吸声折磨着敏感脆弱的神经。
是危机降临还是父亲回来了?此刻早已顾不上想太多,强忍着脚上的疼痛,我和母亲不约而同地冲过去推开房门。
眼前的画面,令人此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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