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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混乱而悲怆的海洋边缘,一个形容枯槁、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青年,正被人搀扶着。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正是杨慕贤。他目睹了父亲头颅飞起、鲜血喷溅的全过程。
没有眼泪,没有哭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灰般的麻木。家产抄没,母亲在得知噩耗的当夜便悬梁自尽,妻妾被官差带走没入官奴,自身虽因查无直接参与重罪而被免死,但“永世不得入仕”的判决,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斩断了他杨氏一门赖以生存、也为之疯狂了一生的根基——科举仕途!他赖以骄傲的一切:知府公子的身份、锦衣玉食的生活、前呼后拥的威风、锦绣前程的幻想…在短短数日之内,被碾得粉碎!
刑场上父亲那颗滚落尘埃、沾满泥土血污的头颅,那身肮脏破烂的囚服,与记忆中父亲身着官袍、矜持威严地抚摸紫檀屏风的景象;与自己锦衣华服、意气风发地指挥金箔贴渠的景象…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巨大落差!这落差带来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空的、冰冷到极致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当父亲临死前那声充满“狂喜”的“金光祥瑞”在耳边炸响,当那颗带着诡异笑容的头颅滚落眼前,杨慕贤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一盆掺着冰碴的污水从头浇到脚!那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冻结了他的血液!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猛地一把推开搀扶他的人(那是一个昔日受过杨家小恩、于心不忍的老仆),踉踉跄跄地、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般,疯了一样挤出沸腾的人群!他低着头,不敢再看刑台一眼,不敢再听那震天的哭嚎,只想逃离!逃离这片埋葬了他父亲、也埋葬了他整个世界的修罗场!像一个真正的丧家之犬,消失在混乱污浊的街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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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天宁寺,黑夜降临。
这座曾经香火鼎盛的庙宇,在连年的战乱和官府盘剥下早已破败不堪。山门倾颓,野草蔓生。大殿屋顶多处坍塌,露出狰狞的椽子。残存的佛像金漆剥落,蛛网尘封,慈眉善目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悲悯而诡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霉味和蝙蝠粪便的腥臊气。
杨慕贤蜷缩在大殿角落里一堆勉强还算干燥的稻草上。身上那件粗布衣服,在奔逃中被树枝刮破了好几处,沾满了污泥。他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入臂弯,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外面世界的喧嚣仿佛被隔绝了,但刑场的画面却在他脑海中反复播放,无比清晰:
父亲飞起的头颅,脸上凝固的“狂喜”笑容…
喷溅的、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液…
台下无数双燃烧着仇恨、快意、悲痛的眼睛…
还有…还有那一声声撕裂心肺的哭喊:“还我爹命来!”“狗官!”“金棺材!”
“金棺材…”杨慕贤猛地一哆嗦,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府衙后宅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屏风底座那狰狞的云龙纹…父亲抚摸它时那种痴迷的眼神…
“不…不…”他痛苦地摇着头,试图驱散这可怕的联想。但更多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来:
自己穿着簇新的杭绸直裰,在刚搭好的琉璃暖棚里,呵斥着冻得发抖的工匠,只为保护那株价值千金的“魏紫”牡丹…
自己站在城北渠岸高处,指着下方如同地狱般的工地,得意地对父亲说:“父亲请看!不过月余,雏形已成!沈家办事,果然得力!”当时,他只觉得豪情万丈,金光大道就在脚下!
沈万金谄媚地提出“金箔贴渠”时,自己是如何拍手叫好:“妙!妙啊!父亲!此议大妙!金碧辉煌,方配得上‘祥瑞’之名!也显得我杨家…富贵雍容!”富贵雍容…这四个字此刻回想起来,如同蘸着毒液的尖针!
每一幕回忆,都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每一句自己说过的话,都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捅进他心里!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见识”、沾沾自喜的“富贵气”、对父亲“伟业”的崇拜…此刻都化作了最恶毒的嘲讽!
“富贵雍容…金碧辉煌…祥瑞…”杨慕贤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原来…原来那就是金棺上的描金彩绘…是…是裹尸布上的花纹…”巨大的恐惧和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仿佛看到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轰然倒下,变成了一口巨大无比、金光闪闪的棺材!父亲躺在里面,脸上带着刑场上那种诡异的笑容。而自己…自己正穿着那身锦绣华服,亲手将一铲铲的金箔,贴在那棺材的内壁上!金箔闪耀,映照着自己同样扭曲而狂热的脸!
“啊——!”杨慕贤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像疯了一样,用头狠狠撞向旁边倾颓的佛像底座!
“砰!砰!砰!”沉闷的撞击声在空寂破败的大殿中回荡,额头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爹!我错了!我们都错了啊!”他涕泪横流,混合着鲜血,在他肮脏的脸上冲刷出污浊的沟壑。他不再撞头,而是伏倒在地,双手死死抠抓着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地砖,指甲劈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巨大的悲恸和负罪感如同山崩海啸,彻底冲垮了他麻木的外壳。
“为了金光…为了前程…为了那虚妄的富贵…害死了多少人…王家村…李二牛…还有…还有城外那些…那些…都是我们…都是我们杨家用金子…用金子堆起来的棺材啊!爹!你看见了吗?!那棺材…它…它要把我们也吞进去了!吞进去了!”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身体剧烈地抽搐,仿佛正被无形的棺椁挤压、窒息。
就在他精神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一个清越平和、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抚慰神魂力量的声音,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晨钟,毫无征兆地在大殿中响起:
“荣华非福,实为棺椁。金银珠玉,不过殉葬之物。身陷其中,犹不自知,岂不可悲?”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清晰地盖过了杨慕贤的哭嚎,每一个字都如同清泉,直直灌入他混乱沸腾的识海!
杨慕贤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他猛地止住哭嚎,惊骇欲绝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大殿残破的门槛处,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位道人。
青灰色的道袍洗得发白,却纤尘不染。身姿挺拔,如崖畔古松,背负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双眸温润清澈,深邃如寒潭古井,仿佛能映照出世人心底最深处的尘埃与光亮。周身气息圆融宁静,与这破败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仿佛他本就该在这里,如同这天地间一缕最纯净的风。正是龙门羽士,赵清真。
“你…你是谁?”杨慕贤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极度的惊惧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冀。
赵清真缓步走入殿中,步履无声,仿佛踏在虚空。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杨慕贤狼狈不堪、血迹斑斑的模样,眼中并无丝毫鄙夷或怜悯,只有一种勘破世情的了然与一丝对迷途者的悲悯。
“贫道赵清真。”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云游至此,见施主心陷贪嗔痴之迷障,身困自造之囹圄,悲苦沉沦,故有一言相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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