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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凉风飒然而来,扑在他青黑色的脸上,他长了一张拳头大小的脸,两鬓花白的头发扎煞在帽檐外面,像冬天雪地里的高粱茬子,零零散散,挓挓挲挲;两腮凹陷,颧骨像两块露出水面的石头,鼻孔朝天,鼻梁如峰,像是放了一把刀,刀刃朝上,说话喘气扇动着两片薄薄的鼻翼,像一只到处闻味的狗;九精八怪的猴子眼瞟斜着街口。
袁家铺子的门关着,木头门框上干裂着几道口子,被灰尘腻住,看不清颜色;玻璃窗户上反射着街道上的情景,袁家后山墙根下蹲坐着一家四口,男人满脸沮丧,他的胳膊弯里揽着一捆破破烂烂的铺盖卷,眨巴着一双很大很黑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旁边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女人轻轻拍打着婴儿的后背,向四处张望了两眼,背过身去掀开衣襟,把婴儿的头塞进她褴褛的衣服里,幼儿踢趿着干巴巴的小脚丫,一边吮吸着奶水,一边有气无力地哼哼唧唧抽啼;女人身后还有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他的后背紧紧贴着墙墉站着,头上戴着一顶破帽子,帽子太大,像个锅盖遮住了他一双怯生生的小眼睛,露着黑色棉絮的长棉袄垂到他的脚后跟,一根草绳子在棉袄上绕了好几圈,像半截竹竿上包裹了一块没有颜色的破被子,高高挽着的袄袖露出一双黑黝黝的小手,无处安放,一会儿拽拽腰里的草绳子,一会儿抓抓遮住眼睛的棉帽子,一会儿扒着墙角向东侧的巷子里巴头探脑。
南边巷子口草垛子旁边杵着两个筐子,一根扁担搁在筐子上,筐子里是锯盆锯碗的铁把什,卢茗坐在筐子后面,揣着手打瞌睡。
卢茗在走马楼后面租赁了一间小屋,屋子不大,能放开一张床,和一张吃饭桌。小院里住了好几户人家,大多是走街串巷的小买卖人。
每天天一亮,卢茗挑着担子走出了院门,他有时候在永乐街上摆个地摊,有时候在码头上穿梭,今天他心里惦念着弟弟卢涛,才蹿上了葫芦街,没想到他的第一个主顾是驼背婶,他知道从那个老女人手里得不到一分钱,他不为了钱,为混个眼熟,为保护弟弟周祥,也为了打探和搜集赵庄伪军的情报。
上午下雨的时候卢茗本想回家,回去喝几盅酒,想到弟弟卢涛还没有回来,他不放心,他又怕巧姑出来喊他去铺子吃饭,他不愿意给巧姑添麻烦,主要他不想再见到蛮不讲理的贾氏,他抱着膀子,背着袁家铺子坐在草垛子旁边,懵头懵脑睡着了,他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肚子在咕咕叫。
他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块饼子送到嘴边,偶一抬头,他看到了袁家后山墙根蹲着一家外地人,他把饼子揣进了口袋里,弯腰抓起扁担放在肩膀头上,嘴里一边吆喝着,一边一摇一晃向北走过来,走到墙角,从口袋里掏出那块饼子递给那个男孩。
男孩惊惶地看着卢茗手里的饼子,把小手在棉袄上擦了擦,伸出手又缩了回去,扭脸看看旁边的男人。
男人把依歪的身体坐正,向男孩点点头,站起身向卢茗拱拱手,“这位大哥,多谢了。”
“不用客气,咱们都一样,都是穷人,俺看孩子饿坏了,俺也没有多,身上只有这块饼子……不知兄弟从哪儿来?”卢茗心里酸酸的,这天气虽然没有上个月冷,如果晚上住在露天地里也不是事儿。
“俺们一家从曹县一路逃荒过来的,黄河水决堤淹了俺的村子,俺们本想去坊子碳矿区找份下井的差事,没有人引荐,俺有听说赵庄码头需要抗力,俺就跟着几个老乡过来了,只是,只是俺的婆姨和孩子没地方安置。”男人说着低头看看女人和孩子,黯然伤神。
“兄弟,不要难过,总会有办法的,如果,您们实在没地方去,俺给您指个地方,沿着这条巷子往西走,南边堤坝上有间碾房,那儿……”
一阵“吭吭吭”的咳嗽声打断了卢茗的话,接着是踢踏的脚步声,一脚高一脚底,伴随着捏着嗓子的鼻音:“你是从哪儿来?不撒泼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俺个警察还没说话呢,一个穿街走巷的臭锔匠把自己当了主人,充什么大尾巴狼。”
卢茗急忙把肩上扁担掉个头,转过身,打了个怔眼,眼前站着穿着黄色伪军警服的李老槐,像个晒干的绿萝卜,皱皱巴巴;小脑袋上扣着一定大盖帽,帽檐斜垂在一侧肩膀头上,眼睛窥视着解衣哺乳婴儿的女人,嘴巴里的话是说给卢茗听的。
卢茗把肩上挑子放在地上,双手抱成拳头搁在额头,“李警官,您好,您吃过饭了吗?”
“嗷,你认识俺?你是谁?”李老槐把眼神从女人身上收回来,有节奏地抖动着一条腿,把背着的手挪到身前,把玩着他的那根警棍,耷拉着眼皮,从眼角射出两道狐疑的光斜睨着卢茗,最近一段时间他很少回家,街上平白无故多出许些生面孔,让他多疑,“你,你有良民证吗?”
卢茗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双手托着递到李老槐眼前,“李警官,这是俺的良民证,请您验证真假。”
李老槐把右手里的警棍倒腾到左手里,从卢茗手里抓过纸片,举在头顶,眯缝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正容亢色:“你这是刚办的吗?上面刻的日期是上个月的,这是谁给你办的良民证?”
“俺以前在河北做事,有一张河北境界的良民证,暂时居住还能用,上个月李家管家找到俺,他说李家盛火硝的缸碎了,问俺能不能锔好,俺说没问题,俺用了两天时间呀,唉,才把那口破缸锔好了,李老爷要给俺钱,俺没要,俺说俺的良民证在山东地界不能长期用,他老人家很爽快,直接让管家跑了一趟乡公所,李警官,如果您不信就去问问李老爷。”
卢茗说的是实话,这件事李老槐也知道,李奇的父亲是个吝啬鬼,该扔的东西不舍得扔,缝缝补补又三年,那口大缸用了几十年,过年时候不小心被鞭炮炸碎了,疼得抠门鬼每天围着它打转,唉声叹气,说什么,这口缸从威县搬到了赵庄,跟着他大半辈子,扔了不舍得。
李老槐把良民证还给了卢茗,用警棍顶着大盖帽,半蹲下身子,贼溜溜的眼珠子从下往上瞅,在一家四口身上溜达,这一家人是从曹县逃荒过来的,身上背着全部家当,腰里不可能不揣着几个铜板,“你们有良民证吗?”
男人向李老槐弓腰施礼,“长官,俺们,俺们本来有,大水冲了俺的家,什么也没有带出来,那张良民证被洪水冲跑了。”
“冲跑了?!那你们是怎么过来的,路上好走吗?”李老槐绷紧了脸上的肉,支棱支棱鼻翼,厉声呵斥:“快说!”
“长官,路上不好走,俺走山路,白天休息,晚上赶路。”男人说的是实话,“俺,俺准备先熟悉一下这儿的环境,看看能不能找到养家糊口的活计,然后去乡公所办,办一张……”
“是吗?俺看你们来历不明,你们想熟悉什么?是不是想摸清日本人在赵庄的兵力……”
“不,不是,俺们是乡下人,”男人眼露惊惧,使劲摇摆着双手,“长官,俺们真的是想在赵庄找份活计,哪怕种地也可以,俺们不怕吃苦……”
正在这时,巧姑胳膊肘上挎着菜篮子由巷子西边的河道走过来,她头上围着一块花布围巾,长衣长裤,脚上一双绣花鞋黏着厚厚的泥巴,挽着袄袖和裤腿,露着皙白滑腻的肌肤,半遮半掩的花巾下露出一双秋水明眸,微凸的额头渗着细细的汗珠子,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均。
巧姑经过孟家院门口时瞅了一眼,孟家两扇厚厚的院门关着,没有余福的身影,风拽着几片树叶在台阶上、在两尊石狮子下面飘忽;几只喜鹊在门檐勾瓦上跳跃,叽叽喳喳叫着,扭着脖子梳理着尾巴上的羽毛,与燕子争夺着瓦松残留的种子。
卢茗站在巷子口,脚步踌躇,他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地上蹲着的一家四口,一会儿仇恨地瞥斜着李老槐,他的大拳头握出了道道青筋。
咸菜疙瘩般的李老槐像只公鸡,抬头挺胸,神气活现刁难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唯唯诺诺,看着可怜。
巧姑心里骂道,这个死老槐不长人心,欺负携家带口的外乡人,明知道人家是跋胡疐尾,还要椎肤剥髓,真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头蛇。
巧姑擎起手把头上围巾扯了下来,拎在手里,扭着纤细的腰肢走到李老槐身后,“吆,这不是李叔吗?李叔呀,您这身皮可真耀眼,俺大老远就认出了您,您在跟谁吆五喝六呀,用您的威风吓唬谁呀?”
换做别人说这席话,李老槐马上就会变脸,此时说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日思夜想的袁家小寡妇,他仓促站直溜了身体,慢慢闭上眼睛,有股香气从耳后钻进了他的鼻子,像醇香的兰花,淡淡的清雅,沁他心脾,他顺着香气转过身,与巧姑打了个照面,他没有收住脚,头往巧姑怀里扑。
巧姑急遽往后退了几步,躲开李老槐的臭嘴。
“是,是巧姑呀,您这是去哪儿了?”李老槐往上抻着脖子,踮着脚后跟,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巧姑个子高。
“俺问你,你在做什么呀?是不是欺负外乡人。”巧姑用围巾遮住半张脸,嫣然一笑,“李叔,您可不是恃强凌弱之人,在俺心里,您是疾恶好善的大好人。”
李老槐脸上露出不尴不尬的笑,岔开话题,“巧姑娘,俺好久没看见你了,俺心里甚是惦念。”
卢茗觑眼儿瞧着李老槐,他想吐,想骂人,但,他知道巧姑是为了眼前一家四口而谗言献媚这个死老头,他忍住了,只抬起脚踢踢两只竹筐子,“俺看今天还能下雨,浑身瘙痒难受,能挠出泥疙瘩,膈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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