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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根带着顾庆坤走到许洪亮坟墓前,指着坟前的石碑说:“……就在这儿,俺杨叔把东西埋在石碑旁边。”
顾庆坤把木棍杵在地上,半天也没有动,许洪亮的死与日本鬼子脱不了干系,日本的大烟膏害死了多少中国人,有多少人为了那一口大烟膏卖儿卖女,逼着多少良家女子为娼,顾庆坤攥紧了拳头,攥出了一道道青筋。
“爹,您在想什么?”夏蝉走近顾庆坤提醒道:“爹,您不是说时间急迫吗?”
“嗯,知道了,二丫头,你观察着四周动静,让宝根帮俺打个下手。”
顾庆坤提提裤腿蹲下身,小心翼翼挖着石碑旁边的土,这片土比较松软,还没有冻硬实,不到一袋烟的工夫挖开一个洞口,洞上面覆盖着一块青石板,顾庆坤搬起青石板,递给宝根,他的大手往洞里耧了一把,借着星光,他眼前一亮,十几个手榴弹鳞次栉比地摆放在三个炸药包的旁边。
宝根也看到了,他喜不自胜,“爹,杨叔他……杨叔他还放了手榴弹,俺怎么不知道呢?”宝根被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涨红了脸,他擎起大手挠挠后脑勺,吞吞吐吐一时无语。
“没,没有,天黑你看错了。”顾庆坤用身体挡住宝根的视线,他脑子陡然打了一个问号,宝根刚刚喊他什么?“爹”这个字听着怎么不舒服呀,“俺还不是你的老丈人,是不是你喊俺有点早了,你这孩子真是一个愣头青,是不是你想你爹了?”
夏蝉听出了她爹的口气不高兴,急忙上前打圆场:“爹,这是早晚的事情,是俺让宝根跟着俺喊您爹,您要责备,就责备俺,是俺的注意。”
“这怎么会是早晚的事情呢?婚礼还没有举行,成何体统?你们结了婚,你过了门,宝根喊俺爹,俺没任何意见。”顾庆坤说着撩起后衣襟,把手榴弹一个个塞到后腰上,绕开话题,
“今天你们二人跟着俺出来,一切行动听俺指挥。你们离开坊茨小镇时,你们杨叔嘱咐过你们吧?俺不想把一句话重复来重复去。……宝根,给你一个炸药包。”
“是,俺一切听,听您的……”宝根抱起炸药包,大眼睛瞅着顾庆坤不紧不慢的动作,结结巴巴地问:“俺,俺没带武器,您,您能不能给俺留几个手榴弹?”
“不行。”顾庆坤晃晃脑袋,他的大眼睛盯在宝根诚实的脸上,也是,只留给孩子一个炸药包,如果从哪个旮旯里跳出几个鬼子,自己顾不上怎么办?“好,给你们留下三个,但,记住不能恋战,有什么危险俺挡着,你们赶紧逃命。”
“哪那可以?您不要把俺当孩子,俺不是孩子。”宝根嗫嚅了一句。
宝根今年十九岁,比夏蝉大三岁,脑袋瓜子没有夏蝉反应灵敏,他实话实说:“杨叔说让俺保护您和夏蝉安全。”
“他懂什么?俺顾庆坤还用一个孩子保护吗?”
“俺不是孩子……”宝根据理力争,“这次任务是您说了算,也不能什么都听您的,您什么也不让俺们做,俺们来这儿还有什么意思?”
夏蝉伸出手扯扯宝根的后衣襟,意思是不要与爹犟嘴,她知道她爹的脾气秉性,弄不好,爹一颗手榴弹也不留给他们。
知父莫若女,虽说夏蝉三岁不到离开了家,没有跟着顾庆坤一起生活,她从养母夏婆子口里了解了她的父亲,父亲是个大智若愚的男人,他外表冷漠刻薄,心底情深义重,更是舍生忘死的英雄好汉。
“你如果嫌弃少,那好吧,把三颗手榴弹还给俺,只给你们留一个炸药包。”顾庆坤想用他长辈的身份震慑住眼前的两个孩子。
“三个手榴弹够了,爹您别生气,宝根他不会说话,您不要难为他,他有嘴无心,随便说说而已。”
夏蝉的话逗乐了顾庆坤,他想送给孩子们一个笑脸,马上又板起脸,铿锵有力地说:“二丫头,你的任务很重要,知道吗?第一窥察鬼子的动向,第二,掩护宝根顺利完成任务,一起离开。”
夏蝉往前一步走近顾庆坤,斩钉截铁地回答:“是,俺明白。”
夏蝉的回答让顾庆坤很满意,他点点头,把眼睛看向宝根,又说:“前天夜里,我们侦查了这边情况,火车道四周没有多少掩体,这儿是咱们撤离的路线,坑坑洼洼的山坳能抵御鬼子的子弹,还有,火车道下面有一个二百多平方的积水坑,夏季雨水多时,雨水从铁轨上冲下来,日积月累形成的,后来变成了农民的储水沟,用来浇灌庄稼地。水坑里的水结了冰,坑底很深,冰面溜滑,坑涯上有一条排水沟,凹凹凸凸的沟坎可以藏人,能躲避鬼子的手电筒,坎上有几棵银杏树和柳树,树下有堆积的地瓜梗和豆秸,沟坎下和那几棵树是咱们唯一的掩体……杨同庆带着人埋伏在坊子火车站附近,咱们这边一有动静,他们就会锯断电线杆子,火车道上的灯就会熄灭……眼前,咱们必须小心巡逻的鬼子和伪军,还有岗楼里的鬼子,现在多数鬼子趴在岗楼里取暖,没有多少防备,是咱们下手的好机会。”
“嗯,俺听您的。”宝根声腔不高,听着很结实。
三年前,顾庆坤见过宝根,宝根跟着另外一个青年来找顾庆坤,商量把炸药带进坊子碳矿区的事情,当时宝根十五六岁的年龄,稚气未脱,没有多少话,一说话脸红脖子粗,像个小丫头。
另一个青年年龄比宝根大不几岁,沉静稳重,文质斌斌,顾庆坤不忍心两个年轻人冒险,他独身前往八里庄沈府,把炸药包带进了坊子矿区,在工友的掩护下炸平了一口煤井……此时看着相貌堂堂的宝根,顾庆坤很满意,二丫头的眼光不错,小伙子不仅长得粗眉大眼,膀阔腰頇,虎虎势势,更是披肝沥胆,一听说有任务,二话没说跟着他来了,只是没想到二丫头非要跟着来,此时身处滴水成冰的地方,顾庆坤自责不该让二丫头参与这次战斗,悔之晚矣,既来之则安之。
“走!”顾庆坤向身后挥了挥大手,朝着水坑的方向径直走过去。
这个季节,白皑皑的雪地只有参差不齐的豆茬子和地瓜秧子,还有竖在地头上几棵孤零零的大树。鬼子不准许乡民在火车道旁边种高杆的农作物,只许种地瓜和大豆,鬼子怕什么?不言而喻,高的农作物里可以藏人,鬼子怕八路军游击队借庄稼地的掩护攻其不备。
火车道两边的铁蒺藜在孤冷冷的灯影里闪着寒光,嗖嗖的风顺着它的空隙钻进钻出,卷起地上的雪在半空缭绕,如同一片片残雪从天上纷纷扬扬而来;几个鬼子兵出现在铁蒺藜围栏的里面,一个个耸肩缩背,远远看着像掉了两条腿的蚂蚁,在地上爬行。
结了冰的水坑反射着天的影子,几颗星星落在冰面上,颤巍巍跳跃着想逃离这个冰凉凉的地方,被冰黏住了懦小的身体,像一个个孤立无援的精灵,畏缩着小小的剪影,和着风低低抽噎。
顾庆坤的大脚沿着水坑的边缘踏进了排水沟,他转身向宝根伸出胳膊,意思是抓住他,宝根避开顾庆坤的大手,把夏蝉拽到身前,“你先下去,跟着爹往前走,躲开脚下的冰。”
夏蝉的小手抓住了爹的胳膊,身体往下一蹲,双脚稳稳落在爹的身旁,她头上的三角巾随着她的动作滑到了肩膀上,顾庆坤伸出双手抓起女儿肩膀上的围巾,帮她重新缠在头上。
顾庆坤小小的一个举动温暖了夏蝉孤独无依的心,她热泪盈眶,她曾经恨过父亲把她和大姐抛弃,让母亲生活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之中,她在三妹和大姐眼前抱怨过父亲,三妹说父亲是好人,今日她感觉到了,父亲心里是爱她们的。
半明半暗的月亮跑出了云层,朦朦胧胧的影子落在身旁的冰面上,柔弱的星星跑到了月亮的怀里,依偎在它宽大的臂弯里。
夏蝉用袄袖擦去脸上的泪水,背过身去,她的嘴巴碰到了旁边坚硬的沟坎,磕疼了她的下巴颏,她忍着疼眺望着前方,铁道上的杆子灯撒下一片灰白的光,拖着鬼子一个个萎萎缩缩的身影,他们身上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手里举着手电筒,肩膀上背着寒光闪闪的刺刀。
目测铁蒺藜围栏与铁轨之间距离,至少有七八米,水坑离着火车道大约四十多米,站在沟坎上把一个燃烧的炸药包抛到铁轨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孩子们,巡逻的鬼子已经过去,咱们准备吧,你们扔出炸药包就离开,无论后面发生什么事情,即使炸药包没有……没有爆炸也不要回头查看,二丫头,记住爹的话,你要提高警惕,鬼子听到动静一定会赶过来,在他们赶过来之前离开,后面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回来,你们往山上跑,穿过山下的庄子绕路去石河村,去羊汤馆找林宇。”顾庆坤恨不得把他心里所有的话连根带叶一口气说完,他心里挂着一个秤砣,七上八下,他又怕他的话让孩子们紧张,他沉默了片刻,背过大手在后腰上摸了一把,他的大手触到那几枚手榴弹,他犹豫,他害怕,他想起了二丫头两岁那年,他把她硬塞进了夏婆子的怀里,丫头在夏婆子怀里挣扎,哭喊着“娘”,那个镜头是他永远的疼,他每每想起来流泪满面,一别十五年,他无脸面对二丫头,此时,他要把一枚手榴弹亲手送到她的手里,意味着什么?这是爹该做的事情吗?可是,这次任务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设想,他顾庆坤不怕死,二丫头不能落入鬼子的魔爪。
“丫头,这枚手榴弹留到最后,万不得已……”顾庆坤嗓音哽噎:“丫头,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回头,宝根憨拙老实,你,你一定要看住他,不要让他意气用事,你,你千万不能暴露……”
顾庆坤背过身用袄袖擦擦脸,从地上抓起两个炸药包夹在腋下,一只手扒着沟坎,双脚离开了地面,身体一纵,跳出了水坑,往北走了几步,停下脚,回头看看躲藏在沟坎下的两个孩子,再往北眺望几眼,鬼子的岗楼里灯火通明,探照灯射出几束亮,像困乏的野狼,忽闪着沉重的眼皮,一张一合,在它合上眼睛的空隙,顾庆坤趴下身体,用右手和胳膊肘做轴承往前爬行。
“爹,”夏蝉往前追了一步,她的双手扒着沟坎,看着父亲在地上蠕动的身躯,又喊了两声:“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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