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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破旧袄子下面,就藏有昨晚剩下来的几个饽饽。他望了火,出神了许久,忽然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口气道:&ldo;不想我一个在南方做庄稼的人,倒跑到北平来卖硬面饽饽。&rdo;说毕,又叹了一口气,于是站起身来,在床铺底下,抽出一件老羊皮的背心来。这背心并没有面子,也没有纽扣,穿在身上,用一根布带子拦腰一捆,就算完毕了。然后把藤筐上的带子在身上背着,再提了那盏玻璃灯,就悄悄地到作坊里去了。
在这两个星期以来,他虽继续地卖着饽饽,但是还不曾受过多大的痛苦。今日白天出去,便是白日无光,西北风刮着,愁云惨淡,一直向人家屋顶压将下来。本来在北方的天气,纵然不刮风,人在冰冷的空气里走着,也觉脸上其冷如割。现在遇到这样大的风天,只吹得人身子摇摇摆摆,向前两步,还要退后两步,人只在胡同里滚着走。
好容易挣扎着到了作坊里,批发了百十个饽饽,又到卖窝头的摊子上,吃了五个窝头,两碗红豆小米粥,肚子饱了,全身也有些暖气了。看看街上,已是整排的马路电灯,在寒空里放出那惨淡的青光来,差不多的店铺,都关上铺门了。
世良才听到老手说:做这种生意的,不愁天气坏。因为天气不好,平常的人,都不出门,或在家里烧大烟,或在家里打牌。到了夜深,肚子饿了,这硬面饽饽的声浪,一声声地送入了人家的耳鼓,自然吸引着人来买饽饽吃。世良觉得昨天挣钱不多,今天应当加倍地工作,才可以捞本,于是专向那冷僻的街巷走了去。
到了晚上十点钟以后,在这样风寒的天,路上已看不到有人走路。胡同墙边的路灯,在枯寂的生气里,反是白光she目。在那白光中,飘飘荡荡地飞起雪片来。这雪片将风一吹,简直成了雪烟,向人身上乱扑。那猛扑的程度,向人袖子笼里,领圈里,都钻了进去。便是当世良张开口来叫着硬面饽饽的时候,雪片直冲入他的嘴里,让他舌头冰凉一下。
世良戴着一顶线织的兜头帽子,这帽子好像一个袋,由头上直套下来,连耳朵也在内,只有一个小窟窿,露着鼻子眼睛在外。在他这样迎风走了去,口里吆唤着的时候,那雪花却不问人受得了受不了,只管向世良身上扑着。世良将藤筐背在右胁下,左手提了灯,右手插在背心里,低了头,嗓子里发出那苍老干燥的吆唤声:&ldo;硬……面……饽饽……!&rdo;
当他竭力吆唤出来的时候,嘴里呼出来的热气,立刻冻着成了白烟。在那手提的玻璃灯光里,还可以看得出来,那只小灯,提着略高于他的膝盖,只看那灯下所照的黄光圈子,或左或右,这也就可以知道他手上提的灯,是怎样的摇摆不定了。灯是摇摆的,世良的脚步,也是走得前后踉跄不定了。
他走得虽是这样地艰难,但是世良心里,他总记着:无论晴雪,每日必得到那公寓门口去绕上一个弯。他心里这样地想着,或者有一天,儿子回到北平来了呢,他必定要到这公寓里来的。这公寓里账房,已经知道我等儿子流落在北平卖饽饽了,那么他听到了我叫卖饽饽的声音,必定会把这事告诉我的儿子。他若是个有人心的,能够不来见我吗?
第三十二回纸上见凶音客窗陪泪(4)
他如此计划着,也并不感到他计划的错误。照着每晚一趟的规矩,总是向那里走去。像这天晚上的大风雪,他走得只管打晃荡,然而他还坚定了他的固有计划,总要到那公寓前后去转转,总怕儿子或者回来了,自己却失掉了相逢的机会。因之他忘记了一切的困难,一步跟着一步,拼命地向那条路上走。
当他到了那公寓胡同里,恰是由南迎面的西北风,挟了那如烟如雾的雪片,向人身上直扑将来。他被这风雪袭击得太厉害,只得更弯了那向前鞠躬式的身子,以便减少这风势攻击的范围。同时他嘴里依然喊出那凄惨的调子:&ldo;硬面饽饽!&rdo;他这种拼命地吆唤声,由寂寞的空气里,喊了出去,似乎有登高一呼的情形,但是不听见一点回响,更让人增加了无限的伤感。
勉强地吆唤了几声,并不听到什么声音,自己也就不再吆唤,顺了人家的墙角,慢慢地走着。这却听到稀里哗啦,一阵叉麻雀牌的声音。抬头看时,那墙里人家灿烂如银的灯光,由里面向外反she出来,这可以证明里面人家是一团欢喜。
第三十三回无路忍归来几番生死(1)
第三十三回无路忍归来几番生死弥留依老弱半夜凄凉
北平这地方,虽是雪夜十分严寒,但是有两种人,无论如何,他必须出来的。其一是打更的更夫,其二是站岗的警察。所以周世良卖硬面饽饽,虽然是苦,但是总可以找着同志。在他藏在那墙角里一小时以后,两个巡逻警也就由此经过了。
虽然那屋子里面,有牌声送出来,这并不足以使巡警注意。因为这是一家做大官的人家,斗牌消寒,这是人家关起大门来的私事,当然也就不得加以干涉。只是有一件事,便把他们引着停住脚了,便是这墙角里有道黄光放了出来,上前一看,乃是一盏玻璃罩油灯,更在灯光下,发现一个饽饽筐子,还有一个人倒在墙脚下。
一个巡警叫起来道:&ldo;了不得!这里有了倒路的了。&rdo;另一个巡警也挤上前,他是年岁大而又富有经验的人,听着这话,就用手摸了一摸世良的鼻息,便道:&ldo;不要紧!还有气。赶快向局里打电话罢。&rdo;这时,巡警也顾不得惊动打牌的人与否,硬叫开了大门,在他们号房里,借着电话,打到了局子里去。
在半小时以后,世良就由汽车送到了官医院。在他醒过来以后,睁眼看看,自己已是躺在普通病室里。他是住医院有经验,一睁眼就认得,心里可就想着,我莫非是做梦,怎么又到了医院里呢?他猛然间可不知是何理由,闭上了眼睛,仔细想想,他才明白了。这是昨晚上出去卖饽饽,在人家墙角落里,曾冻得身体不能支持,就这样昏睡过去,原来又是死里逃生了。
睁开眼来看着,大夫和看护都纷纷地来问他,病体怎么样了?世良口里虽表示着好得多了,可是他心里,却大为不解。一个卖硬面饽饽的,北平上有一个不为多,死一个不为少,在街上倒毙了就倒毙了罢,为甚么一定要把我救活呢?
他心里这样地埋怨着大夫,可是大夫却格外地多事。当他在官医院里诊治了两个礼拜之后,大夫对他说:&ldo;你可以出院了。但是你在这一个冬天,都不能再出来工作。因为你的身上,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再要冻死在路上,就不能救活了。&rdo;周世良道:&ldo;我要不出来工作,哪来钱吃饭?不冻死也要饿死了。&rdo;
大夫听说,仔细一盘问,才知道他是一个孤身汉子,自然全告诉了警察,依然由警察将他送回会馆去,而且找着了会馆董事,说他不能再出去做晚上生意,会馆里当供给他过冬的衣食,不然,就打发他回原籍去。
董事听了这话,当然也就添了一番心事;当时只答应再为设法。又过了两天,世良的身体,差不多完全恢复健康了。他向破桌子底下看看,那堆煤球只剩了些碎粉了。再把床底下的一只洋铁箱子打开,里面存储的米,只好敷衍四只箱子角。虽然自己还有两三块钱余蓄,这又能够维持几天呢?为了求活起见,这饽饽生意,还是不能不做。他又想着:那天在路上冻得晕死过去,只因为那晚大风大雪,岂能每晚都是那样子的冷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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