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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看他一眼,“啪”地扔下荆条,缓缓起身,双手扶起他,长叹一声:“唉,庞兄,这这这??你??唉,你叫在下如何下手?”
庞涓挣开苏秦,复跪下来,再次乞请:“苏兄,你若不打,是害在下!不瞒苏兄,孙兄逢此大劫,皆因在下。在下若是不请孙兄下山,不请他来大梁,孙兄就不会??唉,不说了,打吧!你不打,在下心中的块垒不去,寝食难安哪!你打一下,在下心里就减轻一分,打十下,就减轻十分,打一万下,在下??在下??”再次哽咽。
庞涓将话讲至此处,苏秦尽管心如明镜,也是感动,轻叹一声,再次扶起庞涓:“庞兄莫要自责!你如何对待孙兄,在下也早知道了。”顿一下,“在下一路听来,到处都在传颂庞兄,颂扬庞兄忠义分明,重情仗义,可追古人。在下??在下听了,既为孙兄难过,又为庞兄自豪。只是,孙兄是个诚实之人,如何犯下死罪,在下没搞明白,还望庞兄告知。”
庞涓抹去泪水,在主位上坐下,唏嘘再三,将孙膑如何犯下死罪、魏王如何震怒、孙膑如何受刑、如何发疯及自己如何求情、如何救治、如何照料、如何放任孙膑住在街头等,从头至尾细述一遍。
苏秦听完,故作肃然起敬,拱手:“此前所闻,只是个大要,在下今日方知,孙兄之事竟有如此之多的曲折。庞兄将事做到这个份上,也算竭力了,于情于义,都令在下敬佩。”复叹一声,“唉,当初先生为孙兄易名之时,在下也曾纳闷,今日看来,一切都是命定。”
“都怪在下呀,”庞涓依旧自责,“若是不写那封信,孙兄就不会下山,就不会来到魏国,也就不会??唉,是在下害了孙兄哪!”
“庞兄,”苏秦脸色一沉,盯住庞涓,“说起这事儿,我们兄弟真得合计合计。依方才庞兄所言,孙兄必是蒙冤。依庞兄之见,会是何人陷害孙兄?”
庞涓一擂几案:“在下若是查出此人,看不将他碎尸万段!”
“方才庞兄说,”苏秦不急不缓,“孙兄蒙冤之时,秦国使臣正在大梁,会不会—”略顿一下,“在下是说,此事会不会与秦人有关?”
“对对对,”庞涓打个激灵,猛拍脑门,“苏兄所言极是,当时秦国使臣公子疾就在大梁,后来在下私下打探,听宫中传言,孙兄与那人有过一面之交,说是弈棋来着。你知道,王上最恨的就是秦人,孙兄不知深浅,与那厮弈棋,犯下大忌!”
“单是弈棋不犯死罪。”苏秦似在启发庞涓,“在下在秦数月,甚知秦人。秦人夺占河西,谋得函谷,甚惧魏人报复,见庞兄、孙兄皆事魏国,秦人恐惧,或会想出下作手段陷害孙兄。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那个刘清,还有那封书信,当是秦人所为。”
庞涓脸上现出怒容,震几道:“苏兄说得是!”略顿,愈加认定此事,咬牙切齿,“狗娘养的!我早觉得这事儿蹊跷,原在此处弯着!”朝苏秦连连抱拳,“苏兄,在下谢你了!自孙兄受害,在下一直在访察此事,什么都料到了,只是未往秦人身上琢磨。狗娘养的秦人,霸我河西,夺我函谷,可作旧恨,陷害孙兄,当是新仇。旧恨新仇,在下??在下不雪此耻,誓不为人!”说完猛击几案,震得咚咚直响。
“庞兄,”苏秦见火候已到,情绪激愤地接上一句,“秦人陷害孙兄,这仇这恨就不是贤兄一个人的,但凡鬼谷弟子,皆应雪报。只是,”话锋陡转,“庞兄可曾想过如何报仇?”
庞涓打个愣怔,见苏秦两眼紧盯住他,眼珠儿一转,稍作迟疑:“在下即刻禀报王上,引大军征伐暴秦,光复河西。”
苏秦摇头。
“哦?”庞涓惊道,“不伐秦国,如何报仇?”
“不是不伐,是眼下不能伐。”
“为何不能伐?”庞涓急问。
苏秦一字一顿:“因为秦国太强,单凭魏人之力,是鸡蛋碰石头。”
“苏兄何说此话?”庞涓脸色涨红,又羞又怒,“在下不才,却视秦人为案上鱼肉,圈中羔羊,何曾惧他?”
苏秦再次摇头,微微笑道:“庞兄说出此话,可见并不知秦。在下亲历秦境,秦之优劣,可谓是耳闻目睹,不知庞兄愿意听否?”
“在下愿听。”
苏秦侃侃而言:“秦行苛法,一人违法,十邻连坐,因而秦人不惧死而惧法。全民惧法,自然是上下同欲,举国同仇,皆是死战之士。秦公年轻有为,谋算甚深,心狠手辣,连商君、甘龙他都敢诛,没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秦国宫廷,无不惧他,可谓是一呼百应。此人心胸甚大,比其公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且不说,秦公内有公孙衍、司马错、公子疾、甘茂诸贤相助,外得函谷、河水之险,几乎就是四塞之国。河水之险自不必说,单是那道函谷关,在下亲自走过,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退一步说,纵使庞兄攻开此关,自函谷至阴晋二百余里,每一步都是险峻,只要秦人步步死守,简直就是铜墙铁壁啊!”
苏秦之言甚是实际,庞涓陷入思索。
“还有,”苏秦更推一步,“方今天下,万事莫过于得民。秦得河西,再得商於,扩地千里不说,更增民众逾百万口。按十一抽丁,也比此前多出十万。庞兄是带兵的,十万之数是何概念,当比在下明白。”
庞涓抬头:“在下问一句,苏兄倡导合纵,可为制秦?”
苏秦点头:“知在下者,莫过于庞兄了。”
“再问一句,抛开孙兄之事,苏兄为何对秦人怀此仇恨?”
“唉,”苏秦敛住笑,长叹一声,“说起来都难启齿。不过,庞兄既有此问,在下也就实说了。在下出山之后,西去投秦,本想做出一番大业,岂料秦公不用不说,更将在下一番羞辱,令在下在天下士子面前丢丑。”说到这儿,苦笑一下,摇头再叹,“唉,那个场面,那种尴尬,在下??在下若是有剑在手,当场真就抹了脖子!”
“苏兄莫要说了,”庞涓摆手止住他,“秦人这脓包,早晚得挤。苏兄的合纵大略,在下琢磨过多次了。不瞒苏兄,朝臣对合纵均有抵触,包括王上。苏兄初衷,在下也是今日方知。这事儿急不得,不过,在下一定尽力,说服朝臣,禀明王上,全力支持苏兄。”
苏秦抱拳:“谢庞兄鼎持!”
庞涓朝外大叫:“来人,上酒菜!”又对苏秦抱拳,“苏兄,久别重逢,什么话都不要说了,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
秋雨落下来。
雨势虽已失去两个月前的刚猛,却有后劲,淅淅沥沥连下两日。孙膑是盘地行走,一旦下雨,就无法外出,只能躲在南街口的废弃破庙里。
几个乞儿在庙殿里把玩苏秦赏给的金子,一会儿吹,一会儿弹,爱不释手。孙膑坐在榻上,静静地望着这群乞儿。所谓榻,不过是范厨用土坯为他砌的土炕,很大,横竖可躺五六个人,上面垫着干草,再上面是几张破席,几床被子散乱地堆在炕上。土炕虽是简陋,但对这群乞儿来说,却是天堂。
雨天不好讨饭,最小的乞儿似是饿了,走到门口朝雨幕里张望。
还真让他望到了。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俄顷,范厨披着蓑衣,提着一个盖了雨布的大篮子,“嚓嚓嚓嚓”走过来,在庙门外重重咳嗽一声。
那乞儿叫一声“范伯来喽”,不无欢喜地冲进雨幕,帮范厨提那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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