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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从北京去天涯海角（第5页）

是夜，月朗星稀，晚风徐来，我独自漫步在自治州首府前面的街道上，听着南圣河里湍急的流水所发出的阵阵响声。这响声先是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有时激昂，如慷慨陈词；有时婉转，似低吟浅唱。南圣河在诉说着旧社会苦难的一切，南圣河在回忆着琼崖游击队在河边的战斗，南圣河正在历数黎寨三十年来的变化……是的，对于一个几乎是被历史遗忘在深山老林里的民族，对于一个受尽了欺凌、宰割，直到解放初还残存着奴隶制度的民族，如今的变化确实是难能可贵的了！难怪南圣河总是不时地感慨着，提醒人们不要轻易地忘记这一切……

明天呢？通什的明天将更加光辉！在实现四个现代化的过程中，南圣河两岸将会有更多的厂房，黎寨的竹楼也将要统统变成社会主义的高楼大厦……

五指山怀抱着通什，就象母亲怀抱着自己的儿子一样……

黎寨归程

在热烈而甜蜜的海南岛，怎能没有热烈而甜蜜的爱情？

当我们即将告别通什，要回海口的时候，两个年轻人——不，应该说是一对年轻人却突然来访，并且和我们结伴路上了归程。

那是五指山区的一个早晨，天虽然晴朗却没有阳光，曙色从窗外的疏枝密叶间流进住所，不知名的小鸟的叫声把我唤醒了。起床后，当我刚要翻开笔记，写一点通什印象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倒有些腼腆，女的梳短发，穿海军制服，是一个不算漂亮却很清秀的姑娘，她大大方方地笑着，说要和我谈谈诗。我不知从何谈起，便说：“我也不懂诗，你们要是带了作品来，我可以看看的。”这位女解放军当即拿出一首写西沙的诗，说是她去巡回医疗时写的，我看后提了意见，等着那位面色显得很黑、却很精悍的年轻小伙子的诗稿。他只顾听着，也不动作，却是那位女同志又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了一组黎族民歌，说：“这是他整理、改写的。”我有些好奇了，姑娘大概会意，又接着说道：“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为这个女战士的大方感动了，并且仍然好奇着，希望能了解点这一对年轻人的生活与思想，便开了句玩笑：“你应该说，我是他的女朋友！”大家笑了，小伙子的脸上还泛出了红晕，仿佛他俩并不是恋人，而是在我这里第一次见面，并存心要追求她一样。这句话果然使多少有点沉闷的空气变得活泼，我们开始随便地交谈了。

“诗可以写爱情吗？”女战士问道。

“古今中外不是有很多写爱情的诗吗？当然可以写的。”我漫不经心地答道。

“他正在写一部爱情的长诗，写的就是鹿回头的传说，一个黎族小伙子追着一头美丽的梅花鹿……”她的这几句话几乎是不加标点连续吐出来的，看得出，姑娘支持并且热爱着小伙子的事业，直到此时，我才知道这一对情人的来历：女战士是驻在海口的军医院的护士，小伙子是黎苗族自治州歌舞团的创作人员。

谈话正要继续下去，外边催着上车了。我便深感遗憾地表示了歉意。女战士却不慌不忙地说：“没关系的，我俩搭你们的车走，一路上够咱们聊的。”

汽车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奔驰着，万泉河不时地出现我们的身边，象一条银白色的带子起伏在翠绿色的山谷间，隐隐在望的五指山从云雾里伸出五个手指头，象是白发飘飘的母亲在挥手。我贪婪地望着车窗外的一切，突然发现：在五指山区的丛山峻岭中却成片成片地生长着我的老家、江南水乡最常见的芦苇，但是秆要细得多，已经开着白色的苇花了。“这是芦苇吗？”我回过头去问坐在我身旁的那个海军女战士。她告诉我，这是芦苇，她的家乡很多。“你也是南方人？”姑娘点点头，并且若有所思的感叹着：“从此后要做一辈子海南人了！”稍顷，姑娘的脸上象突然飞来了两朵红霞，眼睛也格外明快，她说：“海南真好！要不是爱上了这个岛，我还不会跟他谈恋爱呢！”她故意把声调提高，让她的男朋友听见。小伙子依旧只是稳稳当当地一笑，没有言语。

“你们认识多久了？”我终于得到了刨根问底的机会。

“认识了整整九年，谈了整整两天的恋爱。”女战士一边说，一边稍稍带些羞怯地笑了，并且飞快地回眸看了一下她的朋友。

原来，他们的恋爱故事多少还带些戏剧性。九年前，他俩坐在一辆公共汽车的同一排座位上，各自闷头看着书。但，他俩毕竟都是富有情感的年轻人，偶尔，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便搭上了话，作了自我介绍，还交换着看了手中的书——一本是诗集《甘蔗林——青纱帐》，一本是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共同的爱好使他俩一下子接近了许多，他们旁若无人地谈着文学，生活与创作。下车了，分手了，不知是两个人的有意呢，还是一个人的有意呢，或者竟都是无意的呢，他俩手中的书却已经不是自己的那一本了。女战士回到驻地后开始还有些紧张，但马上就变得坦然了。果然，三天后她的书就被寄回来了，并且还有一封十页稿纸的求爱信。一个年轻的姑娘被这人生路上第一次爱的进攻弄得手足无措了。那一宵，她想了半夜的心事，披衣起床写了回信——真是的，在没有把心交出去之前，即便是再温柔的姑娘，也会毫不犹豫地把无情话写到纸上去的。她告诉小伙子：如果你仍然写这样的信，就别再写了！就这样，他俩开始了经常的通信，但又有着严格的界线。别看这小伙子老实得话都不多讲，第一封信以后，又有几次他试探着写一些感情很浓的话，但每一次得到的都是一样的警告。七年过去了，八年过去了，九年也快过去了，都已经是大小伙子，大姑娘了，连旁边的人看着都着急！其实，着急是没有用的。生活总会按照自己的规律前进，而一切善的、真的、美好的种子也一定会结出甜蜜的果实的。

前不久，女战士去西沙群岛参加巡回医疗。在一个小小的、方圆只有几百公尺的珊瑚岛上，她和战士们共同生活了一个星期，她在想着一个以前也想过、而现在却显得更紧迫的问题：什么是崇高的爱？在这样一个小岛上，战士们艰难而又乐观地生活着，那绿色的菜地，那红色的玫瑰不都是他们播下的爱的种子吗？而且，他们时刻准备着当侵略者炮火袭来时，将要与小岛共存亡！……女战士有些内疚了，她在自问：我为什么就不能一辈子离开南方家乡的那个大城市呢？海南岛那肥沃的土壤等待着多少年轻人去扎根呵！毫无疑问，一旦在那样的土壤里扎下了根，就一定能够创造出物质和精神的财富，开花结果……自然，她又想起了通什的小伙子，平心而说，九年来在女战士的心海中，他的份量是与日俱增的，而现在姑娘却骤然觉得装满了自己心灵似的，怎么也摆脱不了！在那涛声如雷的小岛上，她度过了西沙的最后一夜，这一夜，小伙子悄悄地从梦中走近了她的身边……

回到海口，从通什来的鸿雁已经早早地等候在她的书桌上了。小伙子在信上说：我决心要把鹿回头的爱情长诗写出来。黎族人民是有着悠久的文化传统的，这都是祖国和民族的光辉呵！而且，我实在佩服那黎家猎手，我也坚信：美丽的小鹿总是会回头的……姑娘笑了，心里是象荔枝一样甜蜜的滋味。两天前她告假出走，带着西沙群岛上拾得的一对拳头般大的虎皮斑纹贝，象一阵风似的飘进了五指山……

回到海口，已是细雨蒙蒙的傍晚。而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坐船去湛江。那里的寸金桥，那里的湖光岩，那里的海港码头正在向我们招手呢！但，临别海口的夜晚，却又是实在难分难舍，只是埋怨行期太匆促了！深夜，刚把一批新结识的朋友送走，白天的这一对旅伴却又兴冲冲地来了！他们说，是来为我送行的，没有什么礼物，只是有一个虎皮斑纹贝给我留作纪念，另外一个要我转送给艾青同志。说完，一个人从身边摸出一个来，我接到手中时，还有点儿发烫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常言道“礼尚往来”，可是，我身边除了稿纸和香烟外，什么也没有。看来，他俩是早就商量好了的，姑娘拿出一个笔记本说，给我们写几句诗吧！我想起了一首刚完成初稿的写万泉河的诗，便抄录几行，算是给这两个年轻朋友的祝愿和赠礼：

是一万条泉水汇合，才有这壮阔的河；

是一万道瀑布连接，才有这悠长的河。

它发源的地方，是高峻的危石与险坡；

沿途的石头和沙子，便是母亲给的粮秣。

经历多少曲折，才能从容不迫；

谁挡道，就把谁磨成粉末！

……不要埋怨人生太短，也无须慨叹诗人自古多折磨；

倘若希望一切顺利，只有一辈子正襟危坐！

象万泉河一样流去——

坚韧、悠长，而又从不怯懦。

这样，我们走到哪儿，都能为人民唱歌……

再见——海南人！

再见——天涯路！

一九七九年三月记于海南岛

一九七九年五月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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