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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开酒,昭雎先拱手作礼道:“久闻丞相酒中圣哲,却不知情钟何方?今日天下名酒皆备,俱是窖藏五十年以上之名品。还有,老朽专为丞相备了六桶秦国凤酒,听任丞相点饮,老朽相陪,一醉方休了。”说完,拊掌三声,六名黄纱侍女各捧深红色的酒桶飘然而入。
“敢请丞相定夺,何酒开爵?”昭雎兴致盎然。
张仪知道楚国贵胄们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聚酒习俗:根据酒性预测事之吉凶,几乎就是一种“酒卜”。今日昭雎齐备天下名酒而要张仪定夺开爵酒,实际上便是一种微妙的试探,看张仪是心怀酷烈还是意在温醇。张仪拍拍热气蒸腾的大鼎道:“酒为宴席旌旗,菜为宴席军阵。旌旗之色,当视军阵而定。看菜饮酒,诚所谓也。今日鼎中乃震泽青鱼,自当以越酒开爵为上。”
“丞相酒圣,果非虚传,上越酒。”昭雎绽开了一脸笑意。
一爵饮下,昭雎喟然一叹:“丞相今日能与老朽同席聚饮,老朽不胜心感哪。老朽阅人多矣,却在丞相身上跌了一跤,至今想来,仍是惭愧不能自已……”说话之间,眼中竟涌出了泪水,唏嘘之态,一片真诚。
张仪朗声笑道:“各为其主,令尹何出此言哉!张仪虽断了一腿,毕竟性命还在,恩恩怨怨,睚眦必报,何来天下大道?令尹莫多心,张仪绝非小肚鸡肠也。”
“好!”子兰慨然拍案,“丞相果真英雄气度!我等晚辈敬丞相一爵!”说着与昭统一齐举爵,遥遥拱手,一饮而尽。张仪也笑着饮了一爵。
“丞相心地宽广,老朽敬服也。”昭雎又是一叹,“丞相前来修好秦楚,老朽愿同心携手,成秦楚邦交盟约。就实而论,合纵抗秦,大谬。春秋战国三百余年,强国出过多少,何以偏对秦国耿耿于怀?”
“令尹老成谋国,说得大是。”张仪笑道,“楚国强大过,魏国强大过,齐国也强大过,就不许秦国强大几日?说到底,还是中原诸侯老眼光,视秦国为蛮夷,见不得米汤起皮罢了。本来这楚国也是南蛮,不想却鬼使神差地做了合纵盟主,当真可笑也!”
“先王病体支离,神志不清,被一帮宵小之徒蛊惑了。”
“宵小之徒?令尹大人,彼等势力可是大得很也。”
昭雎冷冷一笑:“汪洋云梦泽,浪花只会作响罢了。”
“好!”张仪拊掌笑道,“不说浪花之事,免得浪费这大好月光。令尹,两位将军,请了。”举爵遥遥致敬,汩汩饮尽。
“好!”昭统饮下一爵,拍案赞叹,“丞相酒品,在下敬佩至极。在下素闻丞相酷好名酒剑道,我子兰兄乃楚国第一剑,敢请为丞相剑舞助兴,丞相意下如何?”
“楚国第一剑?好,见识见识了。”张仪大笑拊掌。
昭统“啪啪啪”三掌,帐外飘进一队舞女。与此同时,帐外草地上一大片红毡撒开,一个编钟乐队整整齐齐地排列开来。子兰起身肃然一躬道:“在下幼年于越地拜师习剑十年,资质愚鲁,剑术实不当老师万一,献丑于丞相,敬请指教了。”说罢一个滑步,身子如一叶扁舟般漂到了大帐中央,骤然又如中流砥柱般屹立不动,飘飘斗篷也“唰”的一声紧紧贴在了身上,仿佛体内有个吸力极强的风洞。仅此一斑,张仪便知此人决然是越剑高手。只见他双手抱拳一拱,一柄弯如新月的吴钩便悬在了胸前。此时编钟轰然大起,悠扬地奏起了楚国的《山鬼》,八名黄衫舞女也轻盈灵动地飘了起来,大帐中顿时充满了一种诡秘的气息。
“山鬼”本是楚国山地部族崇尚的大山神灵。楚国多险峻连绵的高山,多湍急汹涌的大川,山川纠葛,生出了万千奇幻。山地部族无不敬畏高山大川的诡秘神力,各地便衍生出名目繁多的山神。楚人虽敬之若神明,却呼之为山鬼。这种山鬼,在楚国腹地是山民所说的“山魈”;在楚国西部大江两岸,山鬼则是“巫山神女”;而在新楚,也就是故旧吴越之地,山鬼则化成了“女尸”(天帝女儿的名字)。山鬼被普遍供奉,各地都有《山鬼》歌舞,且都是灵动诡秘,与越剑剑术的神韵很是相和。子兰以《山鬼》之曲相伴而舞剑,倍添其神秘灵动。此时,歌女们边舞边唱:
风飒飒兮木萧萧表独立兮山之上
猿啾啾兮长夜鸣雷填填兮雨冥冥
青光寒兮碧血凝剑入手兮一羽轻
借凌厉兮决恩仇锻玄铁兮成吴钩
安剑履兮身名裂起长歌兮古今愁
霹雳剑兮君和我西风来兮醉千筹
今采菊兮奉吴钩霜月白兮梦远游
楚地歌声,尖锐高亢大起大落,时而如高山绝顶,时而如江海深渊,凄厉呜咽,如泣如诉。随着这种在中原人听来起伏全无规则的长歌,子兰的吴钩宛如一道流动的月光,在大帐中穿梭闪烁,嗡嗡劲急的剑器震音不时破空而出,给凄婉诉求的歌声平添了一股威猛凌厉的阳刚之气。[点评50]
“彩——”剑气收敛,歌舞亦罢,昭统兴奋地拍案喝彩。
昭雎淡淡笑道:“丞相剑道大师,看子兰越剑尚差强人意否?”[点评51]
“令尹谬奖了。”张仪哈哈大笑,“我三脚猫一只,岂敢当剑道大师?又岂敢指点子兰将军?座中我这两位属吏,倒都在军中滚爬过几日,教他等说说了。”
“噢?”昭雎捋着长须笑道,“只知二位是行人、少庶子,尚不知两位是剑道高手。敢问剑士名号?”此一问,便知昭雎很熟悉秦国的剑士等级。
“在下黑虎剑士。”嬴华拱手回答。
“小可苍狐剑士。”绯云拱手回答。
“啊哈哈哈哈!”昭统大笑起来,“丞相真道诙谐,我还以为是秦国的铁鹰剑士也。黑虎苍狐,一个二流,一个三流,却如何评点楚国第一剑士?”
“只怕未必。”嬴华冷冷笑道,“子兰将军之剑舞,固是妙曼无双,然若实战,在下以为,却是镴矛头一支。”对这阴柔而张扬的《山鬼》舞,嬴华本来就不以为然,在她的耳目之中,这首《山鬼》背后的话语是:我昭雎与你张仪修好,只是想了却恩怨罢了,却也并非怕你,我有天下第一流的吴钩剑士,你也不要欺人太甚。张仪说昭雎不是善类,看来果然如此。作为一个特异的剑士,她必须教昭雎明白:只要张仪愿意复仇,秦国剑士随时可以取走昭雎的人头。没有如此威慑,昭雎未必会服服帖帖地听命于张仪。虽说嬴华很赞赏子兰的越剑技艺与剑舞才情,但也看出了他的剑术的致命弱点,此刻便毫不客气地点了出来。
子兰顿时面色涨红:“行人之言,子兰要讨教一二,何谓镴矛一支?”
“是否镴矛,却要实战,言辞如何说得明白?”嬴华面带微笑,话语却再强硬不过。
“行人当真痛快!”子兰转身对张仪一拱,“敢请丞相允准子兰与这位兄弟切磋剑术,以助酒兴。”
“也好,月下把酒看剑,原是美事一桩。”张仪带了三分醉态,哈哈大笑道,“行人兄弟,赢不了不打紧,二流剑士嘛,谁教你口出狂言,啊!”
昭雎微微一笑道:“子兰小心,不要伤了这位后生英雄。”
嬴华离席站起,向子兰抱拳一礼:“在下点到为止,将军尽管施展。”此话一出,子兰不禁微微变色,咬咬牙关压住了火气笑道:“好,小兄弟先出剑便了。”嬴华道:“我从来不先出剑,将军请了。”子兰又气又笑,若非顾忌今日本意在结好张仪,真想一剑洞穿这个傲慢小子。想想也不计较,吴钩一划,空中闪烁出一道青色弧光,陡地向嬴华当胸刺来。
嬴华使楚,特意带来了那把祖传的蚩尤天月剑。赴宴之前,她将天月剑的枯枝木鞘已经换成了黑牛皮鞘,握在手中好似一支黑沉沉的异形精铁。子兰剑光一闪,嬴华的带鞘天月剑骤然迎上,黑色闪电般搭住了迎面疾进的吴钩。骤然之间,一泓秋水般的吴钩光芒尽敛,竟粘在天月剑身上不能摆脱。嬴华大臂一沉手腕翻转,天月剑便绞住吴钩在空中打起了圈子。两剑纠缠,若脱不出剑身,自然是任何招数都使不出。唯一能够比拼的只能是实战力量:一是甩开对方剑器绞缠之力而另行进击;二是比对方的绞力更大更猛,迫使对方剑器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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