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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黝黑子等人所说,关于西宁王与我父亲大人之事,是否属实?”文若从身后柳叶夹下一撮叶片,揉于手心。
老儒生听罢,暗自点头,默默不语。
“好。”文若参透了大概,只说了一个‘好’字,随之站起身,扔掉掌中叶片,走向老儒生问道:“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草民姓丘,名忠鹤,剑南人氏。”那老儒生飘着几乎掉光的头发,频频嘶声喘道。
文若心想,这老儒生虽傲了些,但比陈富那樽万花筒倒是爽快许多,求此人解惑,当真再好不过。
“丘老先生,我见老先生思维清晰,气度不凡,怎会沦落至此边荒之处?”文若坐身盘腿,与丘忠鹤并排而坐。
“非老朽不愿回答,只是陈年往事,值得记住,便记住了,记不住的,也忘了个干净,形影一人,孑然一身,无名无姓,无牵无挂,未尝不是件好事。”
文若听着糊涂,甚解其意,想此人定是一生坎坷,晚年不幸,如今落魄至此,心中残存这般风骨,当真不易,不由得钦佩,干脆直言道:“敢问老先生可认得西宁王仲?”
“老朽认得。”丘忠鹤掷地有声道。
“那你一定知道西宁王与家父的关系?”
“老朽并不知情。”
文若一听,怅然失落,仿佛身体被塞进了冰窖中,湖面凉风袭来,文若浑身发冷。无奈,文若披件衣裳,倚在树边,陷入沉思。
“公子不必诧异,老朽确认得西宁王殿下,但老朽身份低微,只在王府中教书伴读,并非朝野中人,与西宁王殿下接触甚少,因此,令尊大人与西宁王之事,老朽并不详知。”
文若一惊,脸色顷刻大变,激动道:“你是王府伴读?教授何人?”
“西宁王之子,唐生。”丘忠鹤声色平淡道。
“唐生?你是唐生的伴读。”文若唏嘘自语,难以置信地打量眼前这个年逾古稀的老儒生,心中波澜叠嶂,久久无法平静。
“怎么,公子认得那唐生?”丘忠鹤见文若心中有惑,不禁反问道。
“儿时相识,自然是有些印象,只是这十余年没见,他长成什么模样,身高几许,我也不得而知了。”
提及唐生,文若心中的三味瓶被无意打翻。也难怪,对于文若这等尚未弱冠的年纪,人生不算亘长,儿时记忆自然格外清晰,想到此处,文若不禁想起自己与那西宁王府之间的种种渊源。
要说起西宁王,话就长了。早在先天元年,时为太子的李隆基翦灭太平公主,登基称帝,一年内,武曌时被贬迁于岭南的李姓皇亲皆以复还爵位,西宁王佑其父义丰王光顺,乃章怀太子李贤长子,其弟邠王守礼乃当今皇上兄长。李隆基幼年正值武氏权势鼎盛之期,曾与诸皇孙一同被幽闭宫中,幸得几位皇兄照顾,方才脱身于酷吏之毒手,几位皇子,情谊甚笃。后光仲还复于朝,因其父义丰王暴毙于左迁途中,李隆基追忆往昔,甚是伤怀,破格赐李光仲名为李仲,授领亲王爵,官拜从一品,兼西宁州大都督,执掌一方兵马,镇守姚州。自此,李光仲改名为西宁王仲,享亲王实禄,这份荣耀,自大唐以来,无出其右。
自打文若醒事起,父亲每年都要于正月拜访西宁王府,由于西宁州距交州相隔千里,路途遥远,车马难行,文若对此是印象颇深。西宁王府上下对文若父子二人甚是尊敬,招待尤嘉,父亲每年都要在王府住上十日,过了正月,方肯回到交州。文若印象中,西宁王仲对自己也是格外疼爱,还曾亲口许下承诺,若王妃生得一女,必下嫁于他,两家成一家,亲上加亲。年幼时,文若以为,西宁王贤德,父亲才重,二人相互钦佩,乃君子之交,并不详知两家之间情谊到底如何,二人之间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至于唐生,文若了解的多些,虽知唐生出身宫廷,但也不晓得唐生的身份到底是如何特殊。原来,西宁王妃曾育有两子,长子孟德,次子孟武,孟武患病早夭,长子孟德便是唐生。当年,皇帝李隆基召见李光仲还朝,其妻裴氏已是身怀六甲,李隆基大喜,许裴氏在皇宫旦产,待生产之后,再回姚州复职。开元元年冬,腊月末,唐生生于子时,那一夜,皇城无风,天降大雪,皇帝李隆基视为祥瑞,因幼时常自比东汉之枭雄曹操,故赐李仲之子为李姓孟德,后来,西宁王仲觉得此名过于耀眼,且有祸乱朝纲之意,顾赐孟德乳名唐生,以铭记大唐垂死而后生。待到文若出生时,唐生已过了周岁,其父陈卿嗣刻意为其取名文若,愿自己的儿子能做曹孟德之荀文若,相辅相成,忠于李唐天下。
但对于文若而言,名字姓氏却是生来俱在,无从选择,他不愿做什么荀文若,更不喜欢这个名字。在文若记忆中,唐生年长一岁,两人相处却并不相投。文若喜静,不爱张扬;唐生好动,性情粗犷;文若贪玩,多是寄心山水,情漾花湖,唐生则是上房揭瓦,调皮使坏,无事生非。文若与之相处,面上虽敷衍过去,可心眼儿里瞧不上这王族世子的脾性,丝毫不觉得唐生有何过人之处。
大概十年前后,不知怎地,父亲就再没带他去过西宁王府,文若也再没了唐生的消息,每每向父亲打探,其父总是不言不语。这十年来,文若从未出过交州,起初,文若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直到这几年来,曲览封山开矿,从天南海北征召万余名劳役至此,关于此事众说纷纭,文若方有耳闻。文若始终怀疑,十年前西宁王与父亲之间定有大事发生,否则其父陈卿嗣决不会无缘无故与西宁王佑十年不相往来。
大雨些许不停,风渐凉,乌云渐开,一缕阴森发绿的阳光笼在文若身后的湖面上,映出靛青色涟漪,仿佛有一块大石要从湖央的漩涡中浮出水面。
文若沉思许久,终于开口道:“老先生,当年家父为何与西宁王交恶?是否真如黝黑子那几个劳役所言?”
“不然。”丘忠鹤下意识裹紧了破烂外翻的衣裳,下颚紧收,尚有话说。
文若听后,心绪有所宽缓,不料那丘忠鹤提起嗓门,振振有词道:“令尊大人何止不敬?其酒后失德,色心毕露,丧尽天下士子之尊,与禽兽何异?当年西宁王四十寿诞上,令尊大人公然于后殿欲对王妃行玷污之事,岭南文武百官皆在场,老夫也是亲眼所见,这些陈年旧事,在公子面前就不必多言了。”
“你说什么?”文若眉皱入眼,心跳骤快,五脏六腑仿要从胸口中呕出,指着丘忠鹤脑袋,强忍大怒道:“你再说一遍!”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朽字字说得清楚,公子诚心请教,老朽直抒胸臆,公子清高尊贵,老朽丑陋卑贱,就算杀了老朽,事实俱在,岂能更改?但愿公子日后洁身自好,切忌重蹈覆辙,遭天下士子所不耻。”
丘忠鹤字字如刀,一字一字刺入在文若的心里。文若听后,整个人失去意识,瘫软下来,双腿使不上力气,脸上杀气尽褪,久久不语,只觉双眼肿胀干涩,喉中痛痒难当,一时间,恨不得寻颗树桩,一头撞死,方能解脱。
许久过后,文若长叹一口气,咬牙无奈道:“你走吧。”
丘忠鹤见文若出奇镇定,心疑道:“公子当真放老朽生路?”
此刻,文若已是面无人色,摇头垂首,默声叹道:“子债父偿,天经地义,一为之甚,岂可在乎?”说罢,文若逆着湖光,头也不回,走入深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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