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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雨一径笑著。忆起往事她絮絮说来,不激越,不悲苦,散散淡淡如知己叙话。啜一口茶,说一件不大不小、无关紧要的琐事:「道长可知,小女子的婚事是天机子保的媒?」
投石入湖,石破天惊。
「什麽?」低呼一声,傅长亭趋身上前,就要越过桌面去抓她的手。
她面不改色,用一张状似无知的笑脸相迎:「原来道长居然不知道?那麽,这之後的事你就都不知道了。」
「小女子与兄长在城中隐居已有多年。起初,兄长与天机子偶有往来,可每每不欢而散。五年前,天机子看中此地地气丰厚,水脉充盈,地处僻远,便有心在此营造血阵,以求强转战局逆天而动。这些我也是後来才知道的。当时,兄长察觉城中有异,便邀他来此做客。不曾想不但苦劝无效,更被他以我等三人性命相挟,不得不牵涉其中。因为兄长与天机子是终南同修,熟谙摆阵布局之理。他便要兄长助他埋藏尸心,修建树阵。」
烛影摇红,颤动的火光跃动著暖黄色的光芒,照亮了女子秀美的容颜。看一眼木然无语的傅长亭,她落下眼,一句句说著不为人知的渊源:「当日,兄长与天机子有约,只要听命行事,就绝不为难我与杏仁、山楂。可是,後来兄长偷换阵中祭物,事发败露。彼时,两仪双生之局已成,无暇再重塑阵眼替换兄长埋在树下的指骨。天机子震怒,便要我远嫁芜州。名为出嫁,实则扣押为质。以防兄长再生异心。」
「托道长洪福,如今天机子受诛伏法,麾下鬼军一哄而散。夫家也不敢再强留我。我这才能赶回曲江,前来当面致谢。」她勾唇,她侧头,她笑吟吟弯下一双黛眉,一眨不眨看面如死灰的他,「道长方才要我谢他。可惜,我寻遍天下也找不著他了。」
「他……韩、韩觇……」双唇颤动,搅扰在心中的疑惑、纠结、愤懑全数烟消云散。
他从未唤过他的名。相识相交相谈,他总生疏地称他一声「韩公子」,看似温文有礼,实则时时刻刻划清著彼此的界限。当那鬼没好气地骂他一声「木道士」时,他以一声「小师叔」作答,语气玩味,犹带三分赌气。
韩觇、韩觇、韩觇……双手死死支撑著桌面,傅长亭紧咬牙关,静如死水的胸膛内心cháo起伏,一阵阵胀痛肆意冲撞,仿佛就要冲破喉头。他……韩觇……抬眼便是刺目的烛光,照得他双眼酸涩。两手之间,两张相同大小的纸笺并排摆放,上头是他的字。
傅长亭认得韩觇的字。行为举止漫不经心的鬼,写得一手工整俨然的字。纤长细瘦,却勾画有力。一笔一划,一丝不苟。恰恰否决了「字如其人」这句话。
在後院喝酒的夜晚,他蘸著酒在桌上摇头晃脑地写──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道者懵懂不解,只当他又在发酒疯,撩起袖子就要去抓他的手:「你又醉了。」
他乖乖被他握著腕子,听话地抬起头来,果真醉眼迷离:「真巧。我们两人的名讳刚好可以凑成一句词。咦?还有初雨。」
趁著道者低头去看,他却挥起左手用袖子抹去了。
鬼魅皱著脸说:「这喻意不吉利。」
傅长亭犹记得他被酒气熏染得嫣红的双颊,在月光下,越发显得白里透红,说不出的清俊秀丽。醉鬼挣脱了他的手,埋首又在桌上一字字写开。傅、长、亭,他的名。一笔笔,一遍遍,写满一桌。
这世间只有两种人会如此重复书写他人的姓名。一种恨之深,一种爱之切。
「贫道……我……」思绪纷至沓来,他陷进无垠的失落里无路可退。圆桌那头坐著眸光宁和的女子。傅长亭的目光越过了她,遥望紧闭的房门。曲江城依旧,客栈内院如昔,他立在满室的鬼雾里遍地追寻,唯独没有了一身道袍飘然而来的他,「他是被迫的。」
「是。」初雨毫不迟疑回答。
傅长亭直起身,两手悄悄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顺著掌心的伤口直刺入内,尖利的痛楚细细自手掌窜入心房。血流如丝,红线般将他蜷起的手指缠绕。他环顾四周,茫然地扫视屋内的一切,最後,又转回到初雨镇静的脸上,神情落寞:「为什麽告诉我这些?」
「想找个人聊聊他。」女子安然答道。鬼气阴森,花香妖异。茶盅里的茶水凉了。她自顾自提起茶壶,慢悠悠将杯盏注满,「兄长生平知交甚少,想找人叙旧不易。虽然傅掌教贵为一国之师,天子重臣,必然日理万机,劳顿疲乏。难得他与掌教有故,小女子斗胆,望请国师宽恕,哪怕不看小女子薄面,也请看在不在的人的份上,与我闲话几句。」
她口口声声都是谦卑,字字句句皆是恭谨,一句「不在的人」轻轻巧巧一语带过,却是笑里藏刀、绵里埋针,深深扎入他的胸膛。
话音落下,她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口。赶忙用衣袖掩面,故作一脸惊诧:「道长怎麽了?」
双拳握得更紧,傅长亭强自仰首,不愿再看柔静从容的她:「你还想说什麽?」
她闭口不言,悠然饮一口茶。勾唇浅笑,神情扑朔:「你信过他吗?」
「……」傅长亭颓然後退,衣袖带倒了桌下的圆凳。那凳子轰然倒下,「骨碌碌」一路滚到墙边。
「当日我尚在霖湖边时,常听离姬说起,这尘世中无论凡夫俗子,还是我等糙木精怪,来来往往,相识离散,无非脱不了一个『信』字。只有死心塌地信了,才会有不离不弃的情爱。否则任凭情话再缠绵、誓言再动听,终究不过水月镜花,一触即散。人世浮沈,若是连相知相信都是谎言,又何谈相携相守?」看一眼神色怆然的他,初雨啜著茶,一如既往仍是温婉口气,「自古魔道相争,正邪相侵。道长不信他也是应该的。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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