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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o;我也并没知道多少。我知道的事情都是我的朋友跟我讲的。他其实是个特别胆小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阴差阳错地选进了行刑队。一开始他不负责开枪,他是助手……&rdo;
&ldo;这种事还需要助手啊!&rdo;她好奇地叫着。
&ldo;需要。助手必须站在罪犯的旁边,扶住他们的肩膀。因为罪犯会发抖,有的还有可能站不起来,所以有助手在,行刑的射手只需要听口令开枪就好。可是他头一回当助手的时候就闹了一个大笑话――&rdo;
&ldo;如果是我的话。&rdo;夏芳然轻轻打断了他,&ldo;我才不要他们来碰我的肩膀。已经是最后一程了,还发什么抖啊。&rdo;
&ldo;那个时候的人都像是动物一样,想不了那么多。谁都会怕死,哪怕他死有余辜。比如那个五号小姑娘,我的朋友是很后来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上面有她的照片――她十九岁,为了一点小事亲手杀了她爸妈。可是我的朋友跟我说:就算他事先知道这个女孩子做过了什么事情,他也还是会对她说那句话,也还是会希望她不要害怕。&rdo;
&ldo;你还没说完,你那个朋友闹过什么笑话?&rdo;他觉得她的声音里刚才还动如脱兔的一种东西突然间就熄灭了。
&ldo;助手要在听见枪声的瞬间放开扶着罪犯肩膀的手。可是他因为紧张,还没开枪的时候就把手放开了。于是那个罪犯就那么在枪响的一瞬间斜着倒了下去,结果子弹就打到了他的肩膀上。这是很忌讳的,刑场上讲究的就是一枪毙命。这不仅是为了维持一种威严,更重要的还有人道。这种情况下都是副射手上来补一枪。副射手的那一枪对准他的脑门打飞了他的天灵盖。那个时候是冬天,而且那天是我们这里很罕见的低温――零下二十七度。血喷出来时候热气遇上冷空气就变成了雾。所以我的朋友看见的就是一大团白雾从他的脑袋里蒸腾出来。把周围十几米内的景物全都笼罩住了。那天晚上他来找我喝酒,因为他被他的上司臭骂了一顿。他说:徐至,我现在总算是见识过什么叫灵魂出窍。&rdo;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说:&ldo;你的朋友不适合干这一行。&rdo;他听出来她的声音里微妙的颤抖。
&ldo;你也不适合这么死,夏芳然。&rdo;他微笑。
&ldo;我适合怎么死?&rdo;她淡淡地说。
&ldo;我还记得那天你说你小时候看见小猪吃火腿肠的事儿――你说杀人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很可怕的事情发生的时候都是不知不觉的。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这么说的。但是我告诉你,不是那么回事,至少对于我的朋友来说就不是不知不觉的。――虽然杀人这件事,每天都会在世界上发生,一点都不稀奇。可是如果杀人的人是你自己,那就是另外一码事。我见过那类真正冷血的人,有一个杀人犯在审讯的时候说过:我把人命这东西看得很贱,包括我自己的命,我也不觉得它有什么珍贵的。――这样的人是那种毫无感觉就吃掉火腿肠的小猪。我的意思是他生性如此。但你不是这种人。&rdo;
&ldo;就算不是又怎么样?我们都是杀人犯,都是死囚,有什么区别?&rdo;
&ldo;当然有。&rdo;徐至看着她,虽然她的眼睛隐藏在巨大的墨镜后面,但是他知道他们的目光正在静静地碰撞着,&ldo;夏芳然,我做了十三年的警察,这十三年我明白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法律真正惩罚的,是你做过的事情,而不是你这个人。简单点说,一个人坐牢是因为他做了一件必须要用坐牢来惩罚的事,而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坏人,因为他有可能是坏人也有可能不是。法律对坏人没有办法,它只对违反规则的人起作用。这个世界上有的是遵守法律的坏人,也有的是违反了法律的好人。――就算是对死囚也是一样:杀人偿命是一样又古老又神秘的准则。你要用你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你的命为你做过的事付代价――这是一个契约,是你从出生起和这个世界签下的合同。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都逃不过违约以后的代价。夏芳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rdo;
&ldo;明白。&rdo;她像那个五号小姑娘一样重重地点头。
&ldo;但是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这个。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一样和&lso;罪恶&rso;这样东西打过十三年的交道。如果你被枪毙,他们就会斩钉截铁地觉得你是一个坏人,一个杀自己男朋友的残忍的坏女人。你死了活该。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可是你的亲人也会像大多数人一样这么想,你爱的人,你牵挂的人,你死了以后他们只能耻辱地想念你。他们会在心里说他们认识的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坏人,可是他们甚至不会有让这个念头在心里清晰起来的勇气。因为你不是死在医院里而是死在刑场上,你弥留之际没有人来抢救你来挽留你但是有人扶着你的肩膀好让子弹能顺利地打穿你的脑袋。这就是证据。人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来活,不管你觉得这些证据有多荒唐。你真不在乎吗?你爸爸,小睦,他们从此都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跟大多数人拔河,为了你他们必须伪装,必须妥协,必须乞求,必须投降,必须要对自己撒谎,到最后对自己的谎言信以为真。夏芳然你舍得吗?唯一对你肝胆相照的几个人给你的爱都会变成一样偷偷摸摸的,不自信的,不能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东西,你愿意吗?他们愿意吗?你爸爸,小睦,还有――&rdo;徐至停顿了一下,&ldo;那个送你戒指的人。&rdo;
她像是被闪电击中那样打了个寒战,她雪白的手指摸索着伸到左手的中指上来,那个戒指已经在进看守所之前摘下来了,现在那里只有一个淡红的印迹。她说:&ldo;你知道了?&rdo;
&ldo;放心。那是咱们俩的秘密。&rdo;徐至叹了口气,&ldo;所以,我只是想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在审讯的时候才第一次听说陆羽平和赵小雪的事情的?&rdo;
她沙哑地说:&ldo;是。&rdo;
&ldo;很好。&rdo;他满意地微笑,&ldo;那就是说,如果杀陆羽平的凶手就是你的话,你也是有别的动机,对吗?&rdo;
她点点头。
&ldo;最后一个问题,不管你最后是不是会被判死刑,今天你都要跟我说真话。&rdo;徐至的表情就像是娱乐节目里存心吊观众胃口的主播,&ldo;夏芳然,陆羽平是你杀的吗?&rdo;
狭小的房间寂静得像是辽阔的雪地。她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就是雪地里那抹刺眼的阳光。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徐至突然间觉得有种恍惚在眼前气若游丝地浮动。在这浮动中他听见了她小小的,甚至可以说是微弱的声音:&ldo;不是。&rdo;
他听清楚了。他并不觉得惊讶,那是他等了很久期待了很久的回答。可是他心里却突然涌上来一种空荡荡的寂寥。不过无论如何他听到了,她说:&ldo;不是。&rdo;
27
陆羽平是在夏天认识那个叫赵小雪的姑娘的。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总之陆羽平在事先没有任何预感。他只记得那个夏天出乎意料地热,在这个气候一向温和到迟钝的北方城市里,这种近乎狂躁的炎热是不多见的。下午两点的气温达到了三十九度,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高烧病人神志不清的身体。陆羽平那些天总是提心吊胆的――说真的用上这个词让他自己觉得羞耻,但是这是事实。让陆羽平提心吊胆的人当然是夏芳然。酷热让她心神不宁,她把家里的空调调到十八度再心安理得地穿着她长袖而且长及脚踝的棉布裙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但是对陆羽平来说这可不那么有趣。十八度的空调给穿着t恤短裤的他制造了一种比寒冷还糟的感觉,他还必须忍受在这种寒冷之后走出门的那一瞬间――每一次迈出夏芳然的家门之前他就得鼓足勇气闭上眼睛让自己义无反顾地一脚踩进外面的蒸笼里。他曾经非常委婉地对夏芳然说能不能把空调的温度稍微调高一点,她恶狠狠地说调高了以后我穿什么。话说到这个分上就不好再往下继续了,他显然不能提&ldo;你可以穿短袖&rdo;之类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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