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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婶坐月子的一两个月,家里粮食很快见底。黄定压将白米饭匀了又匀,不断添加洋芋和蚕豆,让三儿子媳妇吃不上产妇该有的白米饭。娘家来人,不落忍,一咬牙,挑来一担白米。可一担白米最多够一家人吃上两个月。两个月后,王平凤满了百日,三婶的营养不良没有改观。娘人家心酸,一咬牙,干脆将三婶接回娘家,让三婶产后的虚弱尽快恢复起来。
去娘家一趟的三婶,补回了身子。再次从娘家回到婆家,三婶抱着孩子,看着自己再苦再累,仍旧改不了一家人人吃上饱饭的光景,母性使然,她护子心切,不想再过靠洋芋、蚕豆掺半吃饱的日子,向公婆提出了分家的请求。
按农村风俗,只要一大家人最小的儿子成家,就到了分家过日子的机时。树大分杈、家大分家。家是不能再拢了。王家兴和黄定压理解三儿子媳妇的苦衷,点头同意,叫小儿子王清灿打电话让三哥回来分家。
接到电话的王清远从外县匆匆赶来。人一进门,王清珍跳了出来,大骂三婶,问是不是她叫来的三兄弟,想拆散了这个家?王清珍的小心思,无非想借着大锅饭,混吃混喝。
王家兴和黄定压看得透,站了出来,说:
“分家是我们的主张,跟你三弟媳妇有什么关系?”
王清珍无理就耍赖的脾气上来了。他不依不饶,挑鼻子竖挑眼,叫了板,死活不分家。
眼看王清珍混账,王家兴作主,请来生产队长和几个德高望众的长辈,坐下分家。恶人先告状。王清珍指着家里的三间大房子,说他是王家老大,儿子是长孙,长子长孙的,理所当然要最大的房子。
王家兴心里有数,不想由着王清珍胡来。他话语一转,问王清远和王清灿有什么想法?王清远不说话。王清灿一开口,被王清珍指了鼻子骂道:
“你说个屁话!什么房子平分?这话是你这个老疙瘩能说的吗?(笔者注:老疙瘩,当地方言,是家中最小的男孩子)房子是我和爹盖的,你哪来的资格,说三间房子每人一间?当年盖房子的时候,你还在爹妈肚里转经呢!手不沾泥、脚不沾沙,你想捞现成?”
看到王清珍搅局,王家兴不高兴了。他撅起嘴,数落起了大儿子的种种不是:
“小冬,有你说话的份吗?你好意思绷着你的屁股嘴,说出这样的话!你不想想盖这所房子是哪一年,你来我面前充大?想当年我起房盖屋的时候,你大不过三岁,还穿着开档裤呢,你哪来的手沾泥、脚沾沙?后来等你长大了,你干的又是什么事儿?你带上你家大儿子和大女儿,硬要跟我们划清界线,出去租了村里老苦家的茅草房住,装穷卖苦,丢下我们几个!怎么,现在你吃不到甜头了,想来翻脸不认账,又成王家老大、分大房子来了?”
对着王家珍,王家兴算是说了句公道话。
王清珍蔫了。他死活不肯在分单上盖手印,于是,老王家的家算是没有分成。王清灿气不过。他血气方刚,往自己房间里搬家产。他一带头,各捂着各的,再没有拢在一起。
一场变故,让王清远寒心。想着自己顾家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在这个家里本该有他说话的份;可如今,利益面前,人人散尽,他一人站中在间,身微言轻,不值一文!身外有个大家,身后有个小家,我归该哪一个家哟?
王清远心灰意冷,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曾经认定有温度的家,回了单位。
大家散了,还有小家。他想将更多的关爱,往三婶这头倾斜。除了到手的工资往黄定压塞一些外,他开始向三婶交工资。
老王家日子似乎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相反,天不遂人愿。坝子遭遇了多年未遇的干旱。干旱的天气应了那句“天不下、地不生”的老话,地里的庄稼没有雨水,蔫蔫的,让人们的期望一点点失落。村里许多人家在春耕后的夏天便断了炊,眼巴巴地等着青黄不接的秋收。村子里有人唱起了遗忘多年的民谣:
“三月南风下大雨、四月南风晒河底;五月南风卖儿卖女,六月、七月南风下大雨,八月南风啃黄泥”。民谣声中,这一年多人饿得浮胀。等到逢年过节多了油星子,许多人的肠胃受不了油荤,拉肚子拉得脱了肛。
老王家在饥荒中挺得艰难。王清灿夫妇年青,凭着劳动力多抢了些生产队的工分,日子稍稍好些;可王清珍一家就没有如此幸运。自从断了王清远的接济,王清珍的痨病一天天严重,大清早往天井里吐血,等着钱救命;王清珍媳妇赵淑玉是个不下地干活的主。夫妇俩呆在家里不出工。分到队里返销口粮时,王清珍喜笑颜开,将BJ的山神、南京的土地,讲得绘声绘色;等到米缸见底,王清珍一人在家里走出走进,四处骂娘,从外大门骂到中间大门,再骂到堂屋,赵淑玉只有陪他落泪的份。
偏偏王清珍夫妇俩一个接着一个生孩子,真是应了那句“越穷越生、越生越穷”的话。他家里不时响起婴儿坠地的啼哭,工分全指着大儿子王大华和大女儿王平云挣,一家人过的日子上顿接不上下顿。不得已,他们让二儿子王二华早早外出当了兵;三儿子王三华干脆缀学,找来一个烧火钩,上街去钩拣菜市场摊贩脚下的黄菜叶子。拿到菜叶子,全家人勉强吃上水煮菜叶子。穷怕了,王清珍索性将王三华送人。王三华送的人家是山里一位哑巴老太太。时间不长,王家珍再生下一对双胞胎。双胞儿子取名王四华,双胞女儿取名王双丽。王清珍的做法,气得黄定压火急攻心。王清远一回家,她踩着裹了一辈子的小脚,拉他去接孙子王三华。
家里人的可怜,王清远于心不忍。他再一次省口抹牙,攒下工资,换成粉丝、麦面和面条,送到家里来。
这一年三婶怀了第二个孩子。母子需要营养。听到丈夫发工资回来,她远远驻立村头,翘首以盼。看着丈夫挑回满满的一担子粮,她满心欢喜;等王清远去了母亲和王清珍家一趟,担子成了一对空篓,见了底。
拖到这一年夏天,黄定压耐不住饥荒,躺倒了。临终前王家兴问她有什么要说的,黄定压提出来,要喝一口鲜美的瘦肉汤。王家兴搜遍全身,硬是没有摸不出一分钱来。无奈,他去问老伴:
“老婆子,你攒下的积蓄还有吗?有的话,拿出点来,我去买。”
黄定压一语不发。直到她咽气,未能喝上心心想念的瘦肉汤。
老伴断了气,王家兴看着一贫如洗的家,左顾右盼,无计可施。他一屁股坐在天井边,呼天抢地,一把鼻子一把泪,向三儿子媳妇哭了起来:
“三媳妇哇,家里一分钱没有,我怎么才能送老太太上山下葬哇?”
王家兴老泪纵横,王家珍一家人大气不敢出,噤若寒蝉;王清灿夫妇更是慌作一团、六神无主。紧要关头,是三婶挺着大肚子,站了出来。她含着泪,对老爷子道:
“孩他老爹(老爹,当地方言,是爷爷的称呼。当地人称爷爷为‘老爹’,管叔叔叫‘爷爷’),你莫哭,哭坏了可怎么办!你莫愁,我会拿出钱来下葬的!”
抹着眼泪,三婶从房间里搬出了煤,从咸菜缸子里掏出咸菜,将米缸里仅有的米拿出来,做上饭,叫王大华出门去雇人。等一切安排好了,这才想到王清远,赶紧打电话通知他回家发丧。
王家兴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他的大女儿赶了来,手脚不灵便,只有让三婶挺着大肚子为黄定压装殓。为黄定压梳洗装殓时,两人从黄定压怀里,摸出了十八元钱。交到王家兴手上,王家兴顿时嚎啕大哭:
“老太婆啊,你一辈子抱着小算盘睡,算来算去,算到头了,连一口肉汤也没有喝上!”
出殡了。一场大雨来得突然,浇得出殡的二十来个壮劳力浑身淌水。三班人轮换,抬着黄定压灵柩上了山。王家兴失魂落魄,一把年纪,硬要送老伴上山,可他年迈的腿脚不利索,摔了跟头,从山上一身泥巴回家来,一语不发。整个人直愣愣地坐在三儿子媳妇的灶前,饭也吃不下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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