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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巡礼者（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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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母亲伫立在圜丘最上层，手执与肩齐高的长杖，五根青纻丝在杖头飘摇。

双膝跪地的佣人们环绕在她脚下，用棉布按压在青石台面缓慢推进，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们人手一个盛满清水的圆木桶，体积大且笨重。水桶用来浸润棉布，以期涤荡污浊。圜丘的清洗工作从开始到结束，每个佣人至少要对木桶中的存水进行不下于三十次的更换。然而最近的一口水井位于二里之外的具服台，仅需半日之内的多次往返就足以使他们筋疲力尽。但他们往往要工作到午夜，必须一尘不染，连续擦洗三天。在此之后，巫觋才会在大典开始之前进行最后一次清洗工作。

这些佣人大多是刑期将近的死刑犯，他们之中或许大多数杀过人，强暴过妇女。如今在祭天大典前被侥幸选中，得以通过清洗圜丘的工作赢得体面的死法，甚至能因此获得在牢房内无疾而终的惟一机会。但如果被传唤至此的死囚拒不配合，便会被腰斩，最终因失血而亡。巫祈从未亲临腰斩现场，但老太医曾经向她的夫君葛阳描述过这一极刑的惨状。听说那些失去半身的将死而未亡的可怜人，大多会口吐白沫全露眼白，断肢仍在抽搐，过于惊悚。有些甚至还会休克后再次醒来，感获痛觉，随后渐渐平静、脱力、寒冷，继而昏昏欲睡，再无意识。太医说，那时他们体内的血已近干涸。

“你出现在这，就意味着有人失职了。”母亲就在眼前，那双媚而长的眼睛正瞧着着自己。

“请不要追究是谁放我进来的，如果非要追究的话，就惩罚我罢。我来这是有话要和您说。”她对母亲的冷漠习以为常，“我想用……”

“先跪下再说。”大巫师俯视着她。

以往她不敢抗拒，如今她拒不下跪。“我没时间了，”她站的笔直，瞪大眼睛望回去，“我想用拜天台祭奠葛阳。”周边的死囚发出惊讶的怪叫。母亲在听到这句话后的反应与自己的预想一致；蹙眉不语，眼瞳中折射出一道锋利的寒光，视周围人如蝼蚁，教他们立刻噤声。

“我倒不知道葛阳死了。”大巫师深吸一口气，“但这也不能成为你说蠢话的理由。”

“我必须要用拜天台。”巫祈坚持道。

“哪怕近期没有大典，这拜天台也不可能用来祭拜死人。”大巫师背身向后。“你说这话已是大不敬，这可是拜天的地方。”

巫祈用平稳的嗓音大声喊道：“这是我能找到最为神圣和庄严的地方了！”

她看见母亲猛然回身，怒气冲天的瞪着自己。“你要是打算告诉我你要去巡礼的话，你最好想好再说。不然我就让你在这陪死囚一块擦洗圆台。三天之后他们去哪儿，你就得跟着去哪儿！”

“我就是要去巡礼。”她不屈不挠地昂起头，“我也将会到达不周山顶。”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被晾在一旁。大巫师派遣其中一个死囚离开圜丘去传递某个不为她所知的命令，之后就再也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当她站在原地等候，感到绝望将要在心底复苏时，她终于忍不住望着母亲挺拔的背影怒吼，“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这样活着的！”

呼喊换来的依然是沉默，这是她始自童年的孤苦根源。母亲年方及笄就已继承外祖母的身份与资质，后来譬如北辰，天下星拱。曜国官制决定了母亲的地位，王下三尊六卿，她即是三尊之首，贵为太卜，尊号大巫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终日席不瑕暖，风尘仆仆，因而母女几无交集。

在巫祈的长期的幻想与听闻的构造中，她所知的大巫师勤于祭祀，谨遵律令格式，能够冷淡应对世间悲喜。如同此刻，自己仍需难以企及的抱负催眠心智，仍需由此而生的压力沉落悲酸苦楚，实已日暮穷途，难寻光明。但对于高高在上的大巫师来说，遗孀哀愁恐怕也能轻松应对。何况大巫师早就不思姻亲，听闻惟一的女儿将要巡礼而去，依然面色不改，不悲不喜地站在那儿。

“你也得这么活着，”大巫师告诉自己的女儿，“一旦我死了，巫师之位将由你继承，十神牌位将由你守护。”

巡礼者对十神牌位的敬畏不可缺失，人们知道所奉之神的具体来历；十个祭天牌位对日月星辰岳镇海渎山川均有供奉，但诸神具体的名号暂付阙如。她虽敬重十神牌位，但现在也不得不拒绝。

“我要去巡礼。我不会留在这。”她坚定地看了眼空荡荡的神幄。死囚不配染指神牌，只有今日过后，巫觋才会请出十神牌位置于其中，同时对圜丘进行最后一次清洗。据传还将对拜天台施法。

然而大巫师再次专注于指挥清洗之事。巫祈绝望的将要离开之际，看见先前派出的死囚正小跑赶来，扑通跪在母亲身前。“禀告大巫师，小的已将婆婆请来了！”

死囚身后正走来一座长杆肩舆，前后有青壮抬举，中置椅子坐有伛偻老身，衣不蔽体。

“请她上来。”大巫师吩咐之后，老媪独自拄杖进入圜丘。年迈的老身艰于步履，颤颤巍巍，但没有人会上前搀扶，因为她是巡礼者，是朝圣之路的指引者。一旦她决定步行，她所走的每一步都将具有神圣而高远的意志，哪怕因此在路途中倒下，也必然是自身应有的宿命。在她的意愿之外，任何人的搀扶或救助均是亵渎。巫祈瞥见其身影时已两眼放光。

大巫师悄声对女儿说道：“仔细看着她，看看她的模样，她的穿着。稍后我会告诉你她的经历。这就是你所期望的巡礼者，她们强大坚韧。如果了解一切之后你依然要去，那你就去罢，我不会阻拦。”

她便睁大眼睛看过去。她看见她黢黑的脸颊龟裂密布，如同干涸的大地；她看见她全身的皱皮薄如蝉翼，仿佛一触即破；她看见褴褛显眼，宛如非人而襟裾。她看见她身背佝偻，可怜又狼狈。

“可是她获得了尊重，”她忘了将自我安慰的话语藏在心头，“应该也完成了愿望。”

“她没有。”大巫师无情地开口。“她没能登上不周山，自然也无法完成愿望。但她的意志可敬。她出发时年方十八，比如今的你还要小两岁。她们去时男女皆有，一共三十九人，后来有人放弃，有人则成饿殍横野。她被山匪掳走，被迫进食得以存活，却成为供人泄欲的奴隶，后来因诞下两子才得以脱身。她继续往前，一去又是数十载，最后因常年饥饿仅剩皮骨，终于半途昏倒，才被好心人送回国都。送她回来的人说，她那时已至不周山麓。她也是惟一活着到山下还能再回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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