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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之方觉得荒唐,因而忍住了没有把天池的舞魂一说公布于众。缺乏案例援引,会使天池的说法更像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拙劣谎言。
但是无论怎样,天池对他而言越来越像一个谜,也越来越具有吸引力。早在天池患病前,他已经深深爱上了她,但那时她是朋友的妻子,这使程之方强自压抑了自己的感情,只远远地欣赏她,尊重她;直到她与卢越离婚,又随之遇难昏迷,才终于使他一改往日的隐忍,大胆地当众表白了对天池的爱,并且发誓说,他会等天池醒来。
在等待天池醒来的两年里,他每天给天池读报,跟她聊天,给她喂药,甚至替她洗脸擦手,早已把她视作了自己的妻子,不管她同不同意——昏迷的天池,没有能力同意或者否认。
当一个人视另一个人为自己的责任的时候,很难不同时把她视为自己的拥有。程之方并不是臆想狂,但他为她付出得太多太多,多到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一部分,他怎么能够忍受她离开他而独立存在呢?
程之方抱住自己的头,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一个当自己问自己时都会吓到自己的问题:他是不是,并不希望天池醒来?
天池坐在咖啡馆里,要了一杯黑摩卡呆坐。
她是一个人溜出来的。琛儿不在,程之方没来,核桃也去买菜了,鸟儿在窗外啁啾,风和日丽,天池的心有点痒,她想她应该出去走走,走在阳光下,走在人群中,看到更多的面孔。于是她就出来了。
出来了,却又不知要到哪里去,看到咖啡馆,也就走了进来。她想,她是应该找一份工作,从头开始的。可是她会做什么呢?她想自己不仅是个病人,简直就是一个废物了,身无长技,一事无成,怎么可以就这样交待了年轻的生命呢?她才只有27岁罢了,莫非往后的几十年中,都这样躺在病床上度过?而她分明不再是一个病人,她四肢健全,头脑清醒——因为失去数年记忆而略显空白,也不能就算不清醒吧?
上次她和琛儿提过出去工作的事,但是由于程之方反对就搁浅了。可是,为什么要经过程之方允许呢?从什么时候起,她竟然把程之方当成自己的生命主宰,对他敬重有加甚至有些畏惧起来?自己,不应该是一个优柔寡断缺乏主见的人呀。可自己,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天池隐隐觉得在这个已经逝去的时空里,曾经存在过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那形象深埋在自己的记忆深处,呼之欲出。可是,她不小心将她,将那另一个自己给遗失了,她该怎样把自己再找回来?
她已经醒来快一个月了,从早到晚,就是眼巴巴地等着琛儿下班,而且还要强行逼得人家夫妇分居。许峰不烦,她自己也觉得闷。她想结交新朋友。
背后卡座里坐着一对年轻情侣,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情话时时传到天池耳中,令她觉得新奇。她知道自己不该偷听人家情话,却又忍不住。可怕的是,他们明明说着中国话,可是话里的许多名词都是她听不明白的,什么“MSN”,什么“ID”,又是什么“斑竹”,什么“博客”。好像女孩和男孩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可是两个人分明知道对方很多事,正在一一验证,而且三句不到两句就叫一声“晕”,再不就“靠”,统共没几句人话。
天池觉得纳闷。无论如何,她始终觉得自己与这社会有隔膜,就仿佛背后的这道屏风,听得见别人的声音,却走不进他们中间去。反而是对面有个女孩在哭泣,一句话也没有说,天池倒仿佛听到她说话了,而且听得很清楚——这女孩所以伤心,是因为她姐姐得了脑溢血,做开颅手术后变成了植物人。
植物人,那不是同自己一样吗?
天池忍不住走过去对女孩说:“别担心,只要用你的爱为她守候,并不是没有醒来的希望。”
女孩诧异地抬头,满脸是泪:“你怎么知道?”
“我……”天池差点就要说“我自己就是一个重新醒来的植物人”,然而女孩已经追问一句:“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事?”
天池蓦然清醒,是呀,她并不认识这女孩,却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她把女孩吓了一跳,更把自己吓了一跳。听到别人的说话听不懂,听不到的话反而先知先觉,这是怎么回事?
她求助地四处张望,好像答案就写在四边的墙上,又好像学生时被老师突然提问,东张西望地寻求同学的帮助。忽然窗外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令她如获至宝,正像是抓住了答案赶紧报给老师交差一样,对那女孩匆匆说:“对不起,我有朋友来了。”
——这个“朋友”,可是自己千真万确记得,并且实实在在认得的。
核桃第一次看到卢琛儿发脾气。
核桃知道卢小姐的脾气并不好,因为她常常和许大哥闹别扭,虽然没有当着她的面吵架,可是看他们的脸色,分明是吵过架才来的。有时候,他们整个晚饭过程中都不说一句话,阴着脸吃饭,阴着脸离去。但她从来没有见过琛儿真正发脾气,更没想到,琛儿会对她发脾气。
琛儿非常非常生气,非常非常严厉,以至整张脸都胀红起来。她并没有骂人,当然更不会动手打人,她只是将一摞钱摔在桌子上,摔在核桃面前,并指着门厉声告诉她:“走!你立刻给我走人!”
核桃吓坏了。她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即使琛儿答应给她多发一个月工资,她也不愿意走开。她知道,走出纪家,她很难有机会找到更好的东家。而且,她已经和纪天池建立了很深的友情。她服侍她半年,看着她从一株植物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对天池的那种感情,几乎是带着一种母性的。天池是在她眼前复活的,几乎是她给了她生命。她不舍得离开她。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伟大过,这样被人需要过。她这辈子从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然而她竟然使一个植物人起死回生,那些记者、那些访客陆续登门,热情洋溢地赞美,惊奇万分地询问,让她觉得自己参与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从而也就变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是天池使她拥有了这一份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和自信心,在心灵深处,她几乎觉得天池的生命是她给的。她怎么能离开自己亲手缔造的生命呢?天池不见了,她也很着急,比琛儿更着急,可这也不能成为撵走她的理由呀。而且,她也不可以在不知天池下落的情况下离开,那样,她永远都不会安心的。
“我不走。”核桃倔犟地拧着脖子,坚决而小声地说,“我又没做错什么。我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出去买菜的,我怎么知道纪小姐会一个人出门?”
“你还没做错?”琛儿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居然向程之方报信,你有没有弄清楚,是谁给你发工资?”
核桃这才明白琛儿发怒的真正原因并不在天池出走,而在于她向程之方透露琛儿要给天池介绍男朋友的计划。她的头更加低,声音也更加小了,却仍然不服气地辩解着:“他是大夫呀,他嘱咐过我纪小姐不论做什么,都要告诉他的呀。”
“凭什么告诉他?他是你亲爹?”琛儿已经有些口不择言。
许峰连忙拉住她:“算了,别太生气了。她是小孩子,当然把医生的话看得天大,她怎么知道利害关系呢。她这也是想天池好,不是存心要出卖我们。”
核桃忽然就流了泪。她忍着忍着,却还是流了泪。因为许峰的每一句话都说到她心里去了。她怎么会出卖卢琛儿呢?她当然知道是琛儿给她发工资,她一直当她是大好人,可是程医生也是好人呀,而且他是医生,他的话自己能不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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