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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第1页）

那杨半山因为晚上在家，极是无聊，捧了一本唐诗，在灯下消遣，现在接到电话，有酒可喝，自然是极端愿意。马上坐了自己的马车，向凤举小公馆而来。到了凤举家时，这里大家入席已久。大家因都是极熟的人，围住了一张小圆桌，不分宾主地胡乱坐下，惟是空了正面一个位子给杨半山。杨半山还未进门，在玻璃门外，就连连嚷道：&ldo;不用提，后来居上，后来居上。&rdo;他一走进门，大家都站起来。看他穿一件古铜色团花夹袍，外罩枣红对襟坎肩。这个日子虽未到冬天，他已戴上一顶瓜皮小帽，有一个小红帽顶儿。最奇怪的，他手上还执着湘妃竹的加大折扇，嘴上稀稀的几根苍白胡子，倒梳得清清楚楚。刘蔚然笑道：&ldo;久不见杨半老，现在越发态度潇洒，老当益壮了。&rdo;杨半山将折扇轻轻打开，摇了两下，笑道：&ldo;缓带轻裘羊叔子，纶巾羽扇武乡侯。&rdo;燕西笑道：&ldo;杨半老的诗兴，实在比谁也足。我早就要找个机会，和你去谈一谈，总是不能够。&rdo;一面说着，一面给他让座。杨半山毫不客气地就坐在首席。他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将手上的折扇，敲着坐椅道：&ldo;老七，这儿来坐，这儿来坐。&rdo;燕西听说，真个坐过来。杨半山拍着他的肩膀道：&ldo;你今年多大年纪了？&rdo;燕西笑道：&ldo;十八岁。&rdo;杨半山道：&ldo;好啊，这真是现在人所谓的黄金时代啊！你定了亲事没有？&rdo;燕西笑道：&ldo;怎么样？杨半老问我这句话，想喝我的冬瓜汤吗？&rdo;杨半山道：&ldo;你这话，说的就该打。你们这班新人物，赶上了改良的年头儿了，正好干那才子佳人的韵事，自己去找佳偶。而且现在是光明正大自订终身，用不着半夜三更上后花园了。你说要我做媒，岂不是冤我老头子？&rdo;燕西笑道：&ldo;那也不然，喝冬瓜汤，不一定是旧式的媒人。就是新式结婚的介绍人，也可以算是喝冬瓜汤。&rdo;杨半山左手一把摸着胡子，将头点了两点道：&ldo;这话倒也持之成理。你若真是有这个意思，我倒可以给你介绍一个。&rdo;燕西一面听他说话，一面伸手去拿了酒壶来，向老头子的酒杯里，就冷不防斟上一杯酒，笑道：&ldo;我先给你斟上一杯做定钱，将来事情成了，再谢媒吧。&rdo;杨半山道：&ldo;得！我先收下你这定钱。&rdo;端起杯子，咕嘟一声，把酒一口喝干了，对着满桌人照了一照杯。晚香和凤举坐在主席，面前还有一把酒壶。晚香拿酒壶站了起来，对杨半山微微一笑道：&ldo;老先生，我敬你一杯。&rdo;杨半山左手按了酒杯，右手拿了折扇，在桌上一敲，伸着头笑道：&ldo;新奶奶敬我一杯，这是得喝的，但是主不请，客不饮呢。&rdo;晚香笑道：&ldo;我是不大会喝酒。但是老先生要我陪一杯，我就陪一杯。&rdo;说时，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满满斟上了一杯。凤举一顺手就把她的酒杯按住。笑道：&ldo;你又要作怪。回头灌醉了，又要闹得不成样子。我看你还是安静一点的好。&rdo;杨半山道：&ldo;岂有此理！哪有主人翁敬客，旁人从中拦阻之理？&rdo;凤举笑道：&ldo;不是我不让她喝酒，因为她一点酒量没有，喝下去就要闹的。所以我不敢让她放肆。若是半老非陪不可，我代陪一盅如何？&rdo;杨半山道：&ldo;不成，她是她的，你是你的。你把酒喝到口里，不会到她肚子里去。&rdo;凤举笑道：&ldo;半老，你不是她的先生吗？哪有个先生要灌女弟子喝酒之理？&rdo;杨半山抚摸着胡子笑道：&ldo;不错，我是有此一说，但是你贤夫妇，并没有承认。&rdo;凤举道：&ldo;不是不承认，因为杨半老是一位大文学家，把一位认识不了三个大字的女子，拜在门墙，岂不是坏先生的名誉？而且杨半老连这种弟子也收，岂不成了教蒙馆的先生，连《三字经》、《百家姓》，都要教起来了？&rdo;杨半山笑道：&ldo;我的门生多着呢！若是一个一个都要我亲自去教他，那会把我累死了。我的意思只不过要有一个名义，能不以无关系的人待我，那就行了。&rdo;晚香在他讨论之际，已经捧着壶离开了席，走到杨半山面前笑道：&ldo;得啦！我不敢把先生当平常人看待。这儿给你敬酒来了。&rdo;杨半山唱着昆曲的道白说：&ldo;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女学生，我生受你了。&rdo;大家一听，哈哈大笑。凤举道：&ldo;半老，这是说不得的话啊。&rdo;大家以为凤举不喜欢杨半山开玩笑，都愣住了。

第四十一回当面作醉容明施巧计隔屏说闲话暗泄情关

凤举也看出大家的意思了，因道：&ldo;这两句诗，不是《牡丹亭》上的吗？那么，半老成了在陈绝粮了。&rdo;杨半山道：&ldo;那也不要紧。我现在虽不绝粮，也就到了典裘沽酒的时代了。&rdo;晚香将酒杯拿起来，交给杨半山道：&ldo;你喝！喝完了，我还要敬你一杯。&rdo;杨半山有了她相劝，不喝也不好意思，于是连干了两杯。晚香让他喝完，这才回席。杨半山将扇子一拍桌沿，叹了一口气道：&ldo;凤举世兄，这是你们的世界了。我们当初到京的时候，年少科甲，真个是公子哥儿。一天到晚，都是干那诗酒风流的事儿，比你们现在这样还要快乐。不料只一转眼，青春年少，就变了白发衰弱，遇到这种诗酒之会，不免要成少年人的厌物，真是可伤感得很。&rdo;凤举道：&ldo;不然！不然！无论是什么人都有一个年少时代，这是不足羡慕的。譬如说吧，据半老自己所言年少的时候，已经快活了半辈子，现在到了年老，又和我们这班小孩子在一处，是你已经快活两个半辈子了。我们现在快活，将来能不能像半老这样快活，却是说不上。如此看来，只有我们不如半老，不能半老不如我们。况且半老精神非常的好，看上去也不过五十岁的人。若是不长胡子，看上去就只三四十岁，这正是天赋的一副好精神，为什么不快活呢？&rdo;燕西道：&ldo;真是的。杨半老真看不出来是六十多岁的人。&rdo;杨半山现在虽然是个逸老，不怕人家说他穷，也不怕人家说他没有学问。就是一样，怕人家说他年老，你若说他老，他必定说，我还只六十三岁，七八十岁的人，那就不应该穿衣吃饭了。所以人家当他的面说出他不老，说他精神好，他就特别欢喜。现在金氏兄弟异口同声地说出他不老，喜欢得眯起双眼，笑出满脸皱纹来。凤举道：&ldo;我这话你听了以为如何？你问问同席的人，我这话错不错？&rdo;刘蔚然道：&ldo;实在是真情。半老的精神固然不错，就是他发笑的声音，也十分洪亮。若不是熟人，他在屋子外面听了，他绝猜不到是个六旬老翁的声音。&rdo;杨半山道：&ldo;这话我也相信，倒不是刘世兄当面恭维我。他们凤鸣社里的昆曲集会，每次都邀我在内。若是论起唱来，我真不怕和你们小伙子比一比。&rdo;刘宝善笑道：&ldo;燕西兄现在正在学昆曲，而且会吹笛子，半老何不和他合奏一段曲子？&rdo;说这话时，却向燕西使一个眼色。燕西道：&ldo;唱我倒能来几段。笛子是刚学，只会一支《思凡》。&rdo;刘宝善正和他比座而坐，听了这话，用脚在桌子下，敲了一敲他的大腿。笑道：&ldo;就是《思凡》好，你就和半老合奏这个吧。&rdo;杨半山道：&ldo;不唱呢，我今天怕不行，而且也没有笛子。&rdo;凤举道：&ldo;那倒现成，胡琴笛子这两样东西反正短少不了。&rdo;晚香笑道：&ldo;就是上面屋子里挂着的那支粗的笛子吗？我去拿来。&rdo;说毕，带走带跳地去了。杨半山将脑袋摆了一摆，笑道：&ldo;玲珑娇小，刚健婀娜，兼而有之。&rdo;于是拈着下颏上几根长胡子，对凤举一点头道：&ldo;世兄，你好艳福啊。&rdo;凤举端了杯子呷着酒微笑。一会儿工夫，晚香取了笛子来，交给燕西。燕西拿笛子在手，向杨半山笑道：&ldo;半老，半老，如何？&rdo;杨半山笑道：&ldo;这一把胡子的人，要我唱《思凡》，你们这些小孩子，不是拿我糟老头子开玩笑吗？&rdo;刘宝善连连摇手道：&ldo;不然，不然。你没有听见燕西说，他只会吹这个吗？&rdo;杨半山笑道：&ldo;真的吗？燕西兄，你先吹一支曲子给我听听看。你若是吹得好，我就一抹老脸，先唱上一段。&rdo;燕西也是看了众人高兴，要逗着老头子凑趣，当真拿了笛子，先吹一段。然后歇着笛子向杨半山笑道：&ldo;你看怎么样？凑合着能行吗？&rdo;杨半山点了点头道：&ldo;行，我唱着试试吧。&rdo;于是将身子侧着开口唱起来。唱到得意的时候，不免跟着做身段。晚香和凤举坐在一处的，握住了凤举的手，只是向着他微笑。凤举只扯她的衣服，让她别露形迹。燕西见杨半山扭着腰子，摆着那颗苍白胡子的脑袋，实在也就忍不住笑。笛子吹得高一声细一声，也只好背过脸去，不看这些人的笑相。好容易唱完了，大家一阵鼓掌。杨半山拈着胡子道：&ldo;我究竟老了，唱得还嫌吃力。若是早十年，我就一连唱四五支也不在乎呢。&rdo;大家又是一阵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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