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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朝大夫是真的没救了。楚秦任何一国一统天下他们都不服,天下只能由齐国来统。可惜的是,齐国在平阴大败,再也没有一统天下的资本,唯一的指望便是楚秦两国河蚌相争,齐国渔翁得利。既然做着这样的梦,自然不可能此时派兵援楚。
田合如实相告,屈光全身冰凉,他做了十年的遣齐使臣,在最紧要的时刻没有说服齐国襄助,实在是有辱君命。他的脸越来越来越黑,身形也有些摇晃,田合于心不忍又叹了口气,道:“若是屈子不弃,我倒有一计,不知……”
“请大夫赐教。”屈光发黑的脸回转一些血色,但仍旧惨白。
“齐军十万,然王卒之外,余者多是即墨之卒。”田合说的很慢。其实他也没想好,不知该如何建议。停顿一会他才道:“十月收粟,此时士卒皆在乡里,若屈子使人相告,言楚军将与秦军决于大梁,此战败,天下皆墨;此战胜,秦国必亡,或可得即墨士卒之助……”
“啊?!”屈光饶是有心理准备也大吃一惊。“我乃楚人,齐秦相盟,访友只能夜访。我何以告齐军士卒楚秦冬日将决于大梁?我又不通齐语;我若白日立于街道,必逐。”
屈光越说越觉得田合这是在异想天开,说的一切全都不现实。尤其是他楚人的身份,齐人畏秦如虎,白日都不敢让他在即墨城活动。
“屈子轻我齐人乎?”田合长叹下问了一句。问完想到这不是屈光的错,正朝大夫反反复复,玩弄心机,蛮直的楚人又怎么会看重齐人?他抢在屈光回答之前道:“屈子乃楚人,正因屈子乃楚人,立于齐地何人敢逐屈子?
昔年临淄之战,战后齐人伤者楚军悉数医治;拔城后一无所求,只要我齐国变法,开外朝准庶民为我齐国国人,此皆仁义之举也。
平阴大败,齐秦会盟,两国以潍水为界,齐人多不愿为秦民,迁于即墨胶莱之地。若非楚国运粮相救,又赠楚菽种之,齐国早已饿殍满地。前月正朝背恩忘义,将百万楚菽予秦人为种,道路以目也。
大夫只要在即墨大市大呼:‘今冬楚军将与秦军战于大梁,覆者关东皆亡。天下有难,齐人当救!’以我齐人刚烈豪侠之性,必欣然而往之。”
“真可如此?”屈光还是不敢相信,他平日接触的是齐国贵族,根本不了解齐国的庶民。
“屈子不知我齐人也。”田合刚才说话时声音越说越响,胸口也接连起伏。他虽氏田,可田氏是齐人吗?田氏明明是陈人啊!“若屈子明日能着楚服、戴楚冠于大市中疾声相告数日,言愿率齐人赴大梁与秦军一战,我齐人必当云集……”
“然穆陵关……”屈光无法想象自己站在即墨大市上呼喊的场景,他又想到了穆陵关。齐军正扼守穆陵关,与关那面的鲁师对峙。
“不必从穆陵关入楚,溯潍水往南两百余里,便可入楚之琅琊。”田合道。“即墨庶民怀德思义,得闻此事必随屈子而去。正朝大夫畏庶民久矣,不敢相阻。”
田合再一次向屈光解释齐人绝非屈光心中的齐人,然庶民二字却让屈光有些顾虑。以楚人的习惯,他这样在大市之内召集齐国庶民实属不该,不仅仅是让齐国难堪,他这样的身份也不该做这样的事情。如果以后大家都站在大市里狂喊一通,聚民为军,天下必将大乱。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摇头,“此事不合礼仪,不可行也。”
“唉!”田合看着屈光头上的楚冠哀叹,时日至今,楚国贵族仍然迂腐而不知变通。“我话已至此,屈子若要救楚,又或要救天下,必行此计。你于大市疾呼三日,五日后出即墨返楚,必有数万齐卒相随。
齐人不善战否?非也!我齐人善战也。然彼等日日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不为工奴即为家奴,此何以战?何以战?!”
激动中,田合背叛了他的姓氏,吐出齐人不善战的根源。田氏得国并不正,故而对齐人百般束缚;吕氏当年封于营丘,那是作为周人深入东夷之地的前哨,曲阜才是周人真正的据点。如同赵国迁都、胡服、分国、政变那样的周化与反周化,齐国在齐桓公之前,齐国亲周的君王与背周的君王也是反复争位,内乱不止。
田合的感概屈光又怎会不了解,楚国的幸运之处是没有被商人以征服,也没有被周人征服,自然不会被秦人征服。如果楚人也和东夷一样被人武力征服,那就不可能再有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称呼,消失了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微微的走神后,屈光再想田合所说之计,他还是摇头:“此事不合礼仪。齐人非我楚人,我岂能于大市之上疾呼相召?”
“屈子便不能为我齐人计?”田合只能换一种说辞。“此战胜败亦事关我齐人之福祉,并非只为救楚。今之齐国,恶秦久矣,却无一人敢振臂大呼而反秦,以至于群龙无首。请屈子救我齐人!”
因为是求人,田合对着犹豫的屈光大拜顿首,屈光连忙将他扶起。“大夫何苦求我?大夫便不能振臂大呼,率众反秦?”
“我?我氏田啊!”田合指着自己的脑门,他恨不得换个姓氏。“屈子是楚人,楚人于大市大呼率人而走,秦人怨楚也。若是我大呼率人而走,我乃氏田,如此行之岂非我齐国背齐秦之盟?”
“我……”屈光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很清楚这样做是不对的,有违楚国的传统,可田合的最后的言辞又打动了他,这是在救齐国。如果是为己,当恪守礼仪,不得行小人之举,于他国‘偷盗’士卒,但这是在救齐,这就不是‘偷盗’了。
思索着田合的计策,屈光一个晚上浑浑噩噩,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待到旦明时分被仆人唤醒,枯坐于床好半响也没下床——为己与救齐之间实在太难区分界定,即便他怀着救齐的心去大市呼喊,也会有人说他是为救楚而呼喊。
屈光没下床仆人只能端着水在一侧站着,等了一刻多钟还不见屈光下床,他放下水盆进言道:“小人行于街市,齐人见我身着楚服,皆爱我也;市齐货,卖者或不受银币,或只收一钱。小人曾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大夫若畏人言,可盛饰而入市也。”
“盛饰而入市?”看着自己的仆人,屈光若有所思,最终点头道:“诺,便盛饰而入市。”
以屈光的身份,最荣盛的服饰莫过于朝服。一个身着朝服、头戴楚冠的贵族前往即墨最繁华的大市疾呼,他很难想象齐人会有什么反应,他们不会听不懂自己的话吧。天色已亮,立乘在戎车上的屈光如此想到,从出驿馆起就一直跟着他的齐人驿臣此刻被他遗忘了。
与天下所有城邑一样,即墨大市也在王城后方,位于城市的中心。这虽不是摩肩接踵,挥汗成雨,挥袖成云的临淄,但也是人山人海,商肆毗连。一辆戎车、一名身着朝服的贵人入市,大市门口的市吏不知该拦下还是不该拦下。等他们想拦下的时候,马头已经过了关卡,挤在入市的人流中。
戎车、朝服惹起市吏的注意,自然也让庶民和商贾注意。商贾与庶民不同,庶民只知道车上站的是一名贵人,商贾却知道戎车上站的是一名楚国贵人。一名楚国贵人为何会出现在即墨大市,商贾们站在肆口,不明所以的看着。
戎车上的屈光也注意到了他们的目光,随着他们的张望,市场上的庶民也向他张望。除了张望,一些商肆还将一些贽礼放在戎车后方。一肆如此,肆肆如此,结果戎车越走越慢,走到肉肆的时候,就再也走不动了。屈光不假思索对四周揖礼,准备疾告。
看到一名贵人对四周揖礼,几万人的大市立即安静了下来,只有若有若无的牛羊叫声。这种瞬间的寂静使得屈光不知如何开口,然而四周的齐人全看向他,他们知道他要说话,全等着他的声音。
“鄙人屈光,楚臣也。”屈光忘了用雅言,说的是齐人全然听不懂的楚语,四周的齐人还是看着他,一动不动。“弊邑楚王决意今冬与秦国战于大梁……咳咳…咳咳……”
说着说着,屈光发现自己说的竟然是楚语,想换成可能被齐人听懂的雅言却怎么也换不回来,他似乎只能发出楚语。大市内的齐人还是木偶一样站着,直到肉肆里一名身穿羊裘的羊屠挤开人群,站在戎车下大声说话。
“各位乡里,这是楚国大夫屈光,他奉楚王之命来我齐国。”羊屠说的也不是齐语,说的是即墨方言。他说话时几万双眼睛全盯在他身上,听他说车上站的是楚国大夫,大市内当即起了涟漪一样的波动。
“是楚人啊?!”无数人在说话,而后又有人无数人答话。“是楚人。是楚国的屈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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