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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辩道:“娘娘当时还夸了林妹妹做得好,说四首诗里以此为最,怎么倒责怪起来?我不信。”王夫人冷笑道:“娘娘当时并不知道你们的把戏,所以夸奖;及后来回宫听人说了,才知道竟被你们合谋蒙在鼓里,焉得不怒?说句重话,这便是欺君之罪。你还指望她顾惜你林妹妹不成?所以我说她轻狂,不知轻重,真要帮你,就该像宝姑娘那样,细心体上,揣摩着娘娘的心思眼色行事,这样才是识大体、知轻重的千金闺秀,这样才是真心为你好。这样的贤德之妻,哪里再找第二个去?所以你姐姐那时便取中了她。要不,后来赏赐众人,为什么独她的那份和你一样呢?”宝玉听了这话,又似有理,不由得不信。却终难平服,知道与母亲强辩无益,只道:“我找老太太说去。”王夫人厉喝道:“打量老太太便会帮你,容你胡来么?别说娘娘已经给你赐婚‘金玉良缘’,就是没有赐婚,林姑娘也已经是有了人家的,何容你再存什么别的想头?”宝玉听了,三魂轰去,七魄不全,大惊道:“林妹妹有了人家?这是哪里的话?”王夫人冷笑道:“你还不信呢。就是今儿早上,北静王府里请了从前教过林姑娘的先生贾雨村问名说媒,不几日就要下茶换盅。你不信,只管问老太太去。”王熙凤听到“贾雨村”三字,便想到娘娘所赐“假画”,不由心中一动。不及深思,却见宝玉听了这话,脸也青了,眼也直了,一跳三丈高,顾不得礼数,大叫一声“我找老太太去”,转身便跑,不提防绊在门槛上,一跤跌倒,连头皮也擦破了。彩云、玉钏儿忙过来搀扶,王夫人见宝玉额头上一缕血痕直流下来,几乎迷了眼睛,惊慌起来,一迭声地叫人拿药水来搽。宝玉却一声不响,推开众人,牵起衣裳仍然只管向外跑。任由王夫人、凤姐在身后直着脖子叫唤,只不理会。一径跑至贾母房中。贾母正坐在椅上,满面泪痕,看见宝玉头破血流的进来,一把搂进怀里,哭道:“你林妹妹要嫁人了,你知道么?”宝玉只觉凭空打了个焦雷,砸得天昏地暗,站立不稳,从怀里挣开问道:“怎么老祖宗也来哄我?”贾母道:“哪里哄你?北静王爷已经再三再四致意,今天又请了那什么雨村过来,催着府里送庚贴儿过去,说是一两天内,就要抬聘礼来呢。”又回身叫人绞毛巾来给宝玉擦脸。鸳鸯早已拿了止血药水来,却交在琥珀手中。琥珀便上前替他搽着。宝玉头昏目眩,如在梦中一般,药水搽在头上也不知疼,恍恍惚惚挡开琥珀手道:“从前老祖宗亲口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难道竟白说了?我的心老太太横竖都是知道的,可知从小到大,我心里眼里就只有林妹妹一个人,老太太也说林妹妹好,怎么竟舍得把她送给别家?那是要了孙儿的命了。老祖宗疼我,再不肯这样对我的。”贾母哭道:“我的儿,何尝是我想把你林妹妹配人?实是北静王府权高势贵,他们三番四次托人来问,咱们只装聋作哑不理会,实指望拖到你大姐姐回京,再想法回应,这都为的是谁?偏是你这个惹祸的孽障,鬼使神差的,又拿铁架子把那只缸打碎,连鱼也死了,如今北王知道,虽不肯问罪,焉知心里不存疑?我们再扣着你妹妹不肯允他婚事,眼见就要大祸临头了。”宝玉听了,心里约略有些明白过来,才知自己方是始作俑者,更加大哭起来,说:“缸是我砸的,有罪我去领,这便去北府里分说明白,凭杀凭剐,都随他们,有我活着一天,决不叫林妹妹去。”又说,“若领不下,宁可与妹妹一同死了,想妹妹也是愿意的。”说着,王夫人已经扶着丫环,同凤姐两个喘吁吁地过来,听了宝玉这话,喝道:“又胡说了,好好的寻死觅活,婚嫁是喜事,如何只说到忌讳上头?你妹妹去那府里,是做王妃,并非寻常妾侍,北静王爷爱才慕贤,你是知道的;如今他不肯托请寻常官媒,却求贾雨村来下帖,可见至诚。何况从前北静太妃也曾亲口对老太太许可的,说进门就要封诰,所有礼遇用度,都与正妃一样。正是光耀门楣的喜事,你该替你妹妹高兴才是,如何只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叫你老子听见,皮不剥了你的。”宝玉不管不顾,只大哭道:“太太不知道我们的事。岂知我们是不怕死的,就只怕活着不能在一处好好地活。妹妹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如果连我也不能体谅,妹妹也白流那些眼泪了,宝玉也白活这许多年。我早已有话寄在妹妹那里:要活,一同长命百岁;要死,一同化烟化灰。我决不至抛下妹妹,妹妹也决不会负我,任他是王爷还是皇上,妹妹何曾是攀龙附凤之人,都看作庸猪俗狗罢了。”众人听他说得大胆,都忙上前劝慰,用话遮掩。宝玉哪肯理会,只跪在贾母身前,插葱也似磕下头去,口口声声只叫“老祖宗救我”。贾母见他这样,越发哭得涕泪横流,拍胸叫道:“我哪世里造下孽来,有了这两个玉儿,竟不是孙子孙女儿,竟是前世里冤家,可可地要我的命来了。”凤姐见不是事,劝了贾母又拉宝玉,因道:“娘娘尚未回京,这件事或者还有回旋余地,咱们倒不必自乱阵脚。横竖吉日定在六月,日子还早,慢慢地想法儿,三个臭皮匠还抵出一个诸葛亮来呢,大家不用慌,事到临头,我自有主张。如今还有一句话说:这件事还得先瞒着林妹妹才是,不然,她那病身子只怕敌不住。不知老太太、太太以为如何?”王夫人怪道:“这是她的大喜事,听见了自然高兴,岂有不乐反病之理?”凤姐见王夫人一味愚钝,只得忍气吞声,笑道:“太太说得自然是大道理。只是林妹妹自小在府里长大,忽然说要出嫁,怎么不惊心伤感呢?她的心事又重,身子又单薄,况且我听说她这些日子本来不好,倒是迟些日子等她安健了,再慢慢儿地说给她不迟。”贾母道:“这说得是。且吩咐下去,不可泄露一个字。”王夫人见贾母这样,便不再说话了。贾母又垂了一回泪,年老之人,禁不得伤感操劳,歪在榻上朦胧欲睡。鸳鸯忙上来侍候。王夫人遂与凤姐一起辞出,且命宝玉跟着,又说了些明儿如何搬迁,如何分配房间,如何安置丫头的闲话。那宝玉心如刀绞,六神无主,只恨不能速死,任由王夫人与凤姐议论,竟像与己无关一般,呆呆地毫无反应。王夫人见他这样,十分烦恼,欲说他几句,又怕教训重了怄出病来,只得忍气命人好好地送他回去,又叫收拾东西,预备明儿迁出。却说贾母因神倦体乏,午饭也未大吃,只略用了些薄荷梗米粥便睡了。一觉醒来,只觉胸闷胃胀,遂传了大夫来诊脉,一边又打发人去看宝玉怎样了。却见袭人满面病容,慌慌张张地跑来报说宝玉方才出门去北府了。贾母吃了一惊,骂道:“这样大事,如何不拦着?”袭人跪着哭道:“何尝不拦着,无奈二爷疯了一样,拳打脚踢,只是要走,力气竟大得怕人,因此拦不住。”贾母叹道:“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忙打发小子去探问,过一会回来说,在北府里吃酒坐席呢,王爷款待得好不亲热。贾母这才略略放心。又伸着脖子一直等到日暮时分,仍不见回来,便又打发贾琏带了人去接。直等到入夜时分,方见贾琏仍是独自回来,说王爷因近日外邦诸王及藩郡世子多在府里盘桓,见到贾府公子好个人材,都觉仰慕,力劝王爷留下宝玉多住几日,彼此谈讲学问,演习弓箭云云,反要家里收拾些日用替换衣裳送过去。贾母流泪道:“不知宝玉前去说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傻话,教他们使出这招玉石俱焚的计来,料想我们若不送了那个玉儿去,这个玉儿只怕换不回来了。”遂放声大哭起来。王夫人、凤姐也都慌张起来,又连夜打点宝玉所用之物托人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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