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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懿扶着容珮的手走了老远,神色依旧怔忡不宁,半晌,低语道:“容珮,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都很像一件摆设?”
容珮惶惑地看了身后跟随的十数宫人,不解道:“摆设?”
“是啊。恂嫔是霍硕特部的摆设,豫妃是博尔济吉特氏的摆设,舒妃是叶赫那拉氏的摆设,淑嘉皇贵妃是李朝王室的摆设。她们每个人摆在宫里,都是家族的象征,族人的荣光。皇子和公主们,是子嗣繁衍、皇室兴旺的摆设。太后呢,是母慈子孝的需要,是向世人展示皇家恩义的摆设。除了面上那层需要,里头的滋味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容珮听得满心怅惘,忙堆了笑劝道:“娘娘,您想太多了。外头寒凉,咱们回宫吧。”
如懿抬起头,眯着眼看着晴好日光,像是洒落满天金色的碎屑,叫人觉得温暖。她其实羡慕的,是连尘埃这样无根轻飘的事物,来一阵风,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可这一辈子,她的身,她的心,都是注定要禁锢在这紫禁城里了。怎么飘也飘不出这高墙去。不,她哪里有飘的资格!
依稀是小时候跟着乳母嬷嬷们去寺庙里参拜。高大庄严的佛像,被装饰得宝光金灿,叫人不敢逼视。仿佛他们生来,就是这样高高在上,受万人景仰膜拜,受世间万千香火供奉。没有喜怒哀乐,从来没有,他们所有的职责,便是在那个位子上,只消在那里就好。
如懿耸了耸肩,像是禁不住秋日里的几许寒意似的。眼前便是秋意如醉,可是那浓醉的枫红菊灿,与她也是不相干的。如懿像是被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任凭外头秋色正浓,她兀自冷露寒霜,残叶萧萧。
容珮有些不安心,又唤了一句:“娘娘……”
如懿微微笑出声来,“你觉不觉得,本宫就像是庙里的塑像,宫里头的摆设?”
容珮知她经历了这些事,难免颓丧,只得好言劝道:“娘娘……您别多想了。”
“是了。摆设是连自己的念想都没有的。没有思想,才能安于做一个摆设啊!”她浮起一个虚弱的笑,“如果寒氏听了本宫的劝,本宫就是完成了皇上的嘱托,尽到了皇后的职责。”她轻嗤,眼底隐有泪光浮动,“多好的一个摆设!”
宝月明
皇帝按着斋戒之名,静了数日。一切安排就绪,倒也不曾走漏风声。香见逐渐复了饮食,虽不大与人言语,却也叫人松了一口气。
皇帝见了如懿,益发和颜悦色,“这次的事,皇后做得极好,朕心甚慰。以后,皇后只需这般恪守本分就好。”
恪守本分?她在心底里冷笑出来。她与他之间,原也不过如此。
追随数十年,根本无须情悦意好,不过各司其职便了。
是她痴心妄想,原就是她痴心妄想。
接下来的日子,秋霖潸潸,阴晴不定,忻妃为时气所感,病势愈见缠绵,便将八公主托在海兰身边照拂。如懿得闲时便听永琪说说成亲后的琐事,看着小儿女童音稚语,倒也勉强度日。只是,她不能静下来,亦不敢。一静,听着那雨滴竹梢,深打芭蕉,心中忧闷,更觉泣血。
时在深秋,寒意瑟瑟。这一日皇帝斋戒已毕,兴致甚佳,便传旨合宫往宝月楼去赏京中景致。太后是第一个辞了的,她久不理宫中事,对宝月楼登高之事自然意兴阑珊。如懿倒是以忻妃之病辞了不去,皇帝却道:“皇后不在,亦无趣味。”
如懿知与皇帝龃龉已种,亦不愿深拂他意,只得应承了,严妆华服携合宫嫔妃而往。因着皇帝兴致颇高,便是卧病的忻妃也挣扎着来了。忻妃见了如懿便笑,悄声道:“皇上如今的性子喜怒不定,臣妾可不敢扫皇上的兴。”
如懿近她耳边,悄声道:“若是十分支撑不住,便告诉本宫。”
忻妃虚白面容上泛起一抹樱红。如懿暗暗叹气,她原是那样活泼的人,如今也熬得枯瘦如柴。这日子,当真是煎熬得紧。
正说话间,已然到了宝月楼下。那宝月楼在南海一带,那儿原无宫室,从瀛台上望去过于空旷无景。皇帝便决意要建一座楼宇,做临水赏月之处。那殿阁去岁动工,秋日已成,建得如月中广寒宫一般,故名宝月楼。皇帝亦曾笑语,不知哪位女子登高,才比得上月中青女素娥的婵娟风姿。
忻妃笑吟吟道:“皇上总说宝月楼建得精致,便是连嫦娥都住得。今日唤了咱们这么多人来赏秋,可不是一群嫦娥挤破了头。”
她素来风趣活泼,便是颖嫔这样不苟言笑之人,也掌不住笑了,伸手去拧她的嘴,“这般病着,还要饶舌。哄得太医一日三趟去瞧你,就是矫情。”
忻妃俏生生立在那里,“我再矫情,也盼不得皇上来看一眼。只能哄几口吃喝,饱口腹之欲罢了。”
笑语罢,却是李玉先迎了上来,“皇后娘娘,皇上与小主已经到了。”
众人一时未解小主指哪位,但合宫嫔妃皆至,却是如懿先明白过来,挑眉道:“寒氏?”
李玉点头,众人登时寂然。如懿却也不意外,携了嫔妃上楼。宝月楼楼高两层,飞甍重檐,琉璃瓦顶,意趣雅致,气象高洁。还未等留神细观,皇帝已然携了香见从里头出来。
香见的精神仍不大好,但换了浅紫白双绣雪莲花轻罗长裙,烟霞紫绫裙素淡无纹。长发曼鬋,鬓黑如漆,其光可鉴,只以浅一色的紫羽并雪色珍珠点缀,简约的衣衫无心中显出惊世之美。
只是这美,亦有残缺。但香见浑不在意,更不掩饰,任那粉红伤口横亘于众目睽睽之下,兀自淡漠,目视自己的足尖。
有窃窃私语之声,她亦淡然处之。仿佛这世上一切,甚少有经她心者。皇帝看着她,目光眷眷,舍不得挪开半分。
还是嬿婉先婉然含笑,“皇上命臣妾等赏秋,不知景致美在何处,还请皇上告诉才好。”
皇帝缓过神来,笑道:“还是令妃敏慧。宝月楼新成,北可眺三海,南可观街市,东可看紫禁,西可望远山。”
他一一指点,挥斥间颇为自得,将红尘阡陌、万户人家行云流水般划过。每有所指,嫔妃们皆惊叹、欢悦、喜笑、媚语,唯有香见如冷月照澄江一般遗世独立,不闻世事。却是颖嫔先“咦”了一声,指着不远处一显是新建的祈福堂道:“这不是寒部的祈福堂么?”
此言一出,连香见亦惊动,急急看向颖嫔所指处。果然那祈福堂金顶火檐,高起云涌,极尽辉煌之能事。
香见死死盯着那间祈福堂,不觉热泪盈然。熟悉的亲切果然熨帖了她孤独的乡情,亦适时地柔和了她一直如冰山雪岩的孤绝。那一刻,如懿才觉得,她并非九天谪落的仙子,遗世于尘外。她也有世间女子的一颦一笑、热泪与愁眉。
皇帝定定地望着她,眼中尽是痴慕之色,“香见,这祈福堂是朕按照你家乡规制所建,你还喜欢么?若是还有哪里不好尽管告诉朕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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