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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回终南。」
终南山巅的云海浩渺如昔,三清殿鎏金的翘角飞檐之上,终年云遮雾绕。大殿内的香炉上方,青烟袅袅,檀香四溢,几分虚幻,几分真实。
回到终南已有几月光景,韩觇只在黄昏後去过正殿一次。
晚课时分,钟声悠远,霞光四she。大小道子们星罗棋布,盘坐在大殿之外,流云绕膝,暮色如金,喃喃的诵经声让人心头一片平静。鬼魅止步在殿前高高的台阶之下,只抬头看了一眼,转身掉头就走。任由那头的傅长亭遥遥将目光追出许久。
晚间,傅长亭来给他上药。道者什么都没说,手指抹了药膏,小心翼翼在他被火燎伤的颊边来回。韩觇别过眼,不去看他端方清逸的面孔,更不愿直对他复杂深邃的眼。道者身上的温度灼热依旧,透过清凉的膏药,从被发丝覆盖的额头偎贴至整个脸庞,最後点上他揪着衣摆的手指,包裹住整个手掌。
「休息吧。」傅长亭说。
覆在韩觇双手上的掌心却还恋恋不舍地贴着他的手背。十指交缠,他体贴地避开了那些还未结痂的伤口。
韩觇落下眼看他的手,道者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短短的指甲被修剪成圆润的形状,干净整洁,一如他的为人。
临走时,他留下一套道服。新的,硬挺的布料上还散发着阳光洗晒後的气味。韩觇拉过道袍往自己身上比了比,不大不小,刚好合适。桌上还有一本簿册,里面写着今天晚课教授的内容。
在终南山上做一个清心寡欲的修行道人,坐听晚钟,闲看云海,无牵无挂,无风无浪,安安稳稳了此一生。这曾经是鬼魅最大的梦想。後来,天不遂人愿。再後来,他再没有「过一生」的资格。以至于现在,韩觇几乎都快要忘记。不知道木道士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那人看起来木讷老实,其实鬼灵精得很,他想知道的东西,他有的是办法明白。所以,韩觇懒得去猜,随手把道袍挂在椅背上,蜷坐在火炉边,听着窗外的落雪声昏昏欲睡。
第二天醒来,人已在床榻上,一床厚被拥住了炉火带给他的温暖,昨夜披在肩头的薄毯方方正正叠放在脚边。傅长亭上早课去了,身为一教执掌,终南山上的一糙一木都是他的职责,从早到晚,得从天没亮忙到夜半三更。
探头看了看映在窗纸上的天光,韩觇估算着,早课该结束了。
近来山上来了贵客,当今圣上赫连锋的义妹凌华公主。她父兄曾是赫连锋麾下的得力干将,家中男丁悉数战死沙场,就连年方弱冠的幼弟也在钰城之战中罹难,可谓满门忠烈。
终南派历来不收女弟子,寻常香客只许在前殿逗留上香。一路长驱直入闯进山门的,从古至今,这位公主殿下还是第一人。
仗着手中明晃晃的圣旨,口口声声说是来修道养心的公主终日不离傅长亭左右,前山後山一路走遍,闲暇时还不忘拿出本经书一字一字耐心讨教,温言软语,巧笑倩兮。
傅掌教也是好性子,日日伴着她登山赏雪,品茶读经,纵然被大小杂事累得神情憔悴,也不曾抱怨哪怕一字半句。公主每有传召,必躬身亲临。
半大不大的小道童聚在门外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金枝玉叶的公主如何如何,精干俊朗的掌教如何如何。韩觇坐在屋子里翻着傅长亭留下的册子,零零落落地听。
鬼魅在终南的日子过得简单,白天关在房里躲避日晒,夜晚出门随处游走。去得最多的还是悬桥那头的经阁,看守经阁的道士比当年的师伯更老,一过子时就打瞌睡。小心收敛气息,不要发出声响,就可以坐在书架下,借着月光肆意流览。有时,茫茫然从泛黄的经卷中抬起头,神情恍惚,时光逆流,周遭一切皆是本来面目,他似乎还是那个被迫跟着师兄来值夜的小师弟,生前生後种种皆是黄粱一梦。天明时分,从经阁的窗户里脱身而出,几许感慨在心头萦绕,经久不散。
不过,傅长亭不喜欢他外出。枯等了一夜的道者,一见他回房,就会起身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五指齐抓,像是要把他的筋骨捏碎,「还没上药。」语气神态无不带着极大的克制。
从不显露心绪的道者,扯开鬼魅的衣襟时,脸上的怒气与焦躁显而易见。然而,上药的动作始终仍是轻柔。
「我以为你走了。」拢上衣襟,傅长亭开始处理韩觇脸上的伤疤。
每天唯有这时,鬼魅才肯回过眼同他对视。
「我能去哪儿?」韩觇无辜地反问。你是当今道众之首,一声令下,万鬼臣服,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避不开你的天罗地网。
傅长亭抿起嘴唇,落在他颈边的手掌倏然用力。
韩觇呼吸一窒,不再说话。
只是一瞬,道者又放松了,已然近在咫尺的脸庞靠得更近,捧着他伤痕累累的脸,满眼皆是疼惜,「哪儿都能去。」
鬼魅无谓地笑了笑,转眼被他拉入怀间紧紧拥抱。
韩觇不信他。
从他坚持把杏仁与山楂留在山下的村子里起,傅长亭就发现,他不再信他了。之所以答应回终南养伤,是因为他不希望杏仁再受苦。这些年里,为了给韩觇治伤,兔子精把积攒下来的余钱都拿去买药了,虽然那些药根本不见效。更何况,後来韩觇知道,山楂在傅长亭手里。
「它们吃不惯素斋。」韩觇解释说。
傅长亭默然。
鬼魅对他有了防备之心。即使惊讶地看完重修後的《终南录》,他仍是半信半疑,时时刻刻准备着,被押上三清殿当堂问罪的那天。
「人鬼殊途,至清至正的地方,怎容妖孽猖獗?」他不愿从正门入终南,也刻意回避所有终南弟子。回到终南山的第一个夜晚,他去了思过崖。
傅长亭不想打扰他,远远站在崖边看他面壁静坐。苍蓝色的夜幕下,重伤的鬼魅形体飘摇,时隐时浮,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凛冽的山风绞碎。刹那之间,汗湿重衣,遍体惊惶。
随着伤势一天天好转,鬼魅试探着提出离开,「我想去芜州看看初雨。」
傅长亭强自镇定地回答,「等你痊愈。」
他点头,眼中浮现些许失望,随即快速抹去,乖顺得丝毫不像当日那个敢于同他斗嘴,拿他说笑取乐的韩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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