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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把最后一个月饼塞进包袱时,窗外的桂花香突然变得苦涩。她摸索着床头柜上的老花镜,镜腿缠着医用胶布,就像这个勉强维持的家。
九月光着脚跑进房间,十三岁她的脚底板沾着泥,在水泥地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外婆,妈妈电话里说她和爸爸要离婚了,要分家了吗?”她怀里抱着褪色的书,那是去年生日妈妈从海城寄来的。
“胡说!”外婆把蓝布包袱摔在掉漆的八仙桌上,震得铁皮月饼盒叮当响,“你爸爸妈妈就是拌嘴,我去海城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故意说得很大声,仿佛这样就能把谎言变成真。墙角的老式挂钟当当敲了九下,秒针卡在“Ⅻ”的位置颤抖。
外婆把包袱顶在头上,像举着易碎的月亮。车里挤满同样黝黑的面孔,汗味混着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气息。她坐在过道尽头的位置,怀里紧抱着用旧床单裹住的相框——那是去年除了九月,全家人挤在照相馆拍的,几个孩子乖乖地站在爸爸妈妈的后面。
前往海城的客车刹车了,外婆慌忙护住相框。玻璃面映出她沟壑纵横的脸,倒像是相片里的人在守护着她。十几个小时的颠簸中,她反复摩挲相框边角,那里嵌着九月去年期末考的奖状。
海城的秋雨粘稠如机油。外婆在车站等来了九月的爸爸,然后两人按找到那片铁皮房时,霓虹灯正在雨中滋滋闪烁。外婆的手悬在门把上发抖。门缝里漏出的光切开她脚边的水洼,墙角的电饭煲咕嘟作响,蒸汽熏黄了孩子们的照片。
“阿凤!”外婆终于推开门。三十瓦的灯泡下,妈妈转头时,流水线日复一日重复动作造成的斜方肌隆起如小山,工牌还挂在褪色的碎花睡衣上。
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呀转动,搅碎的光斑落在妈妈攥紧的离婚协议书上。外婆枯枝般的手指划过玻璃板,四张泛黄照片在月饼油渍下忽明忽暗。她突然抓住妈妈的手腕,银镯子磕在缺角的折叠桌上发出闷响:“阿凤,你看看……”
“当初生了老三是个儿子,叫你去上环,你说死也不要……”外婆的银发在穿堂风里簌簌颤动,“现在倒好,四个孩子像四块碎布头,东拼西凑地活着。”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玻璃板下的全家福跟着震颤。
父亲突然站起来,打火机在裤袋里发出金属摩擦声。他背对众人拆卸那个永远修不好的打火机,后颈被晒伤的皮肤正在蜕皮。“德城三个小的,户口本都在老家。”他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锈,“九月跟着大姐在花城读书,将来考学……”
“考学?”外婆猛地掀开玻璃板,月饼渣滓扑簌簌掉在母亲手背,“你们夫妻在织布厂打地铺的时候,是谁半夜陪九月学习。孩子是你们的,只是把户口入到了你大姐家,你以为人家会帮你继续送孩子学习呀!孩子成绩那么好,将来肯定能考上重点高中的。当初她才两岁的时候,我就劝过你们,把九月送给你大姐大姐夫来养,她那时小,不懂爱,天天都是叫你姐夫';爸爸';……”
墙角的蜘蛛网被气流掀得轻轻晃动,父亲手里的打火机突然发出金属断裂的脆响,弹簧片擦着妈妈耳尖飞过,在泥墙上蹭出几道银亮的划痕。
“九月户口不在我这里了,我肯定不争取她的抚养权了。”父亲的声音像生锈的秤砣坠进泥潭,惊醒了竹床上打盹的老猫。妈妈把烟灰缸在搪瓷脸盆里摔出重响,她总爱把烟蒂按灭在积着隔夜茶水的盆里。
灶膛里的余烬忽明忽暗,妈妈的手指在桌沿发抖。父亲背对着外婆和妈妈整理账本。“我们俩每年开学给老大九月寄点学费和生活费,争取把她送完读初中。”他说这话时正用铅笔头戳着墙上的挂历,六月的荷花图案被戳出蜂窝似的窟窿。
“初中以后她就得靠自己养活自己了。”这句话飘进灶膛,火星突然窜起,把妈妈去年端午缝的艾草香囊燎出个焦黑的洞。
妈妈突然站起来,搪瓷杯里的凉茶泼湿了账本。爸爸掐灭的烟头在茶水里嘶嘶作响:“老二和老三我就留下……”
爸爸终于转过身,他手里捏着半截弹簧,指节泛白:“老四还小,要是你带着他改嫁……”妈妈抓起竹篾编的锅刷砸向斑驳的墙面,惊起梁上筑巢的燕子。
“还是有人愿意的。”最后几个字混着燕子的啁啾落进酸菜汁里。爸爸新点的烟头在潮湿的空气里明明灭灭,像盏随时会熄灭的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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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颤抖着摸出褪色的红绒布袋,二十年前给母亲当嫁妆的银戒指叮当坠地。“造孽啊……”她弯腰时碰翻了搪瓷缸,褐色药汁在离婚协议上洇开大团阴影,“三年前让你们送走老四,你们说骨肉不能分。现在倒要让孩子像垃圾似的被挑拣……”
厨房的煤油味在暮色中发酵。妈妈攥着那张薄纸的手不住发抖,纸页边沿的锯齿状裂口硌进掌心。灶膛里半干的柴禾堆得像座小山,她摸出火柴盒,第三根才擦出火苗。橙红的火舌刚舔上协议书边角,头顶突然炸开一团昏黄,老式拉线开关在墙上晃出细长的影。
十七瓦灯泡的光晕漫过龟裂的墙皮,停在东墙第三道砖缝。那里挤着三张奖状,最上面那张“三好学生”的“好”字缺了半截。记得那是个暴雨天,妹妹踩着板凳往墙缝塞奖状,雨水顺着瓦缝滴在她翘起的小辫上。“妈妈你看,这样就像把小红花种在墙里啦。”
火苗已经吞噬了“离婚”二字,正攀着财产分割条款往上蹿。墙缝里突然扑出一只飞蛾,撞得灯泡轻轻摇晃。光斑扫过的地方,更多奖状从砖缝里探出头来——县级作文比赛特等奖奖、少儿绘画展优秀奖,每张边角都带着孩子们精心抚平的褶皱。
妈妈的手突然比灶台上的搪瓷缸抖得更厉害了。燃烧的纸片飘落在积着油垢的灶台上,火苗即将蹿到孩子抚养权那栏。妈妈猛地抄起葫芦瓢,半缸酸浆水浇灭了最后一簇火星。潮湿的纸灰粘在她开裂的虎口上,像块小小的膏药。灯泡仍在嗡嗡作响,光晕里无数奖状正在砖缝中轻轻摇晃,像是被钉在墙上的蝴蝶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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