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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叔叔回来的时候我正提着他的暖瓶下楼去打开水。在楼梯拐角碰见了他。我坐在楼梯的木扶栏上,两条腿挂在一侧,一只手提个大暖瓶,另一只手把持平衡。你看,我们就那样长大的,随处可以冒险和娱乐。贺叔叔两手背在身后,一只脚跨两格楼梯,嗔怒带笑地看着我的本事。他让我拎开水回来时别做笨蛋,给开水烫了脚。我点着头,上下门牙小心地衔着两分钱的边沿。他没问我是不是跟我爸爸一块儿来的;他断定是的。进门看到在他客厅里坐得如闺秀一般矜持的我母亲,他肯定吃一惊。我妈妈从来没去过他的住处。我妈妈和他是非常熟的那种生人。没有我爸爸,他们之间的熟识会顷刻不算数。贺叔叔肯定在一进门就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我妈妈一看就是武装好了,从内到外。
我拎着一暖瓶开水回来时,两个人同时向我笑:可把他们从艰辛的闲聊中救了出来。我妈妈起身,找到两个干净杯子,又轻声讨得贺叔叔的口头向导,找出茶叶筒、杯垫子,她旋来转去,为使那裙子不时怒放一下。我来了,她开始勇敢地施展自己。
贺叔叔突然和我对视一眼。他,和十岁的我。
没有。
那是下一年的暑假,他带我上火车。那件事还没形成。它正在形成。我在逐步形成那个十一岁的女孩,在此时此刻,什么都在从这蚂蚱女孩向那略微圆润的少女形成。与贺叔叔,我们一向有个默契。
他马上明白了:我并不知道我妈妈在这里转些什么。我也同他一样急速地在猜这个女人的动机。
再没什么可回旋的,我妈妈把我拉到她膝盖边,坐下,把我的头摆置在她肩膀上。我要挣脱这个僵硬的母女造型,她暗中一发狠,揪紧我。
这一切贺叔叔都看在眼里。后来我十八岁那年,和他单独在他的瓜棚里,我们一一核实过注册进记忆中的场景动作。他在瓜棚里告诉我,他看我母亲那样无援,拿我来遮挡。
第四部分2心理医生在吗(47)
我妈妈把我硬做成长辈膝前的小女孩,不管事实多不符:我早已超越了那个年龄。我妈妈的嘴巴在我脑袋上方开启,说,贺书记,我们想求你个事,要是方便的话,你能不能跟出版社打个招呼,把她爸爸的名字加上去?
我听着我妈妈的声音,甜酒酿一样。
贺叔叔的脸孔稍稍一偏,把理解力集中在一只耳朵上。
我妈妈拉紧我,她的嗓音和吐字从我脑后进入,穿透了我再出来;她藏在我身内,拿我讲她的话演她的动作。她又说,就是‐‐那本长篇小说。要是你跟出版社说一声,就把她爸爸的名字添上去了吧?
贺叔叔靠回到皮椅的后背上,嘴角开始发紧,向下撇。眼光移到一边,移到我妈妈看不见他眼睛的地方。他说,你是说我那部三部曲?
我妈妈说,她爸爸写它写得犯十二指肠溃疡了。有时候吃了饭痛得太凶,直出黄汗!夜里给痛闹醒,要连夜熬姜茶!他在外面嘻哈没事,只有家里人晓得他。你问问他女儿!
她把我往前一送,又拉回来。我当时只明白她在夸大爸爸的病,长大后才意识到她无赖式的苦肉计腔调。她把我爸爸的脸丢得很干净。把我爸爸辛辛苦苦积攒在人们印象里的清高、对名利的傲视一记全毁光。把我爸爸的潇洒全剥下来。
我挣扎回头,看见她轻淡施粉的脸红润细腻,脸蛋上一边挂一颗泪珠。她把我脸拧转回去,不准许我看见她撒谎时的艳丽容颜,但她需要我的依偎,需要孤儿寡母的造型。
贺叔叔向下撇的两个嘴角使他看起来有些凶。两个酒窝在他颊上时深时浅地浮动,眼睛还是我们无法找见的。他说,这不行,生病不行啊。
我妈妈马上请贺书记放心,她会督促他看病服药。
贺叔叔马上又说:一定要吃药。好药我想法给弄来。
我妈妈眼看主题渐渐跑了,又把我往胸前搂搂,说,她爸爸病的样子她都看见了,她不愿意她爸整天弓个背在那里写啊写啊。她知道是贺叔叔要她爸爸写的,就不做声了……
整个情形让我妈妈弄得不成话了。连我的自尊和体面她也不要了。我成了什么?现在我一遍遍回想:我成了一年后在上海火车站见到的那个乞妇怀里的婴孩。我妈妈是那个露着一个乳房的乞妇。
第四部分3心理医生在吗(48)
她还没完。她请求贺书记看在孩子的面上,把她父亲的名字填到书皮儿上去。算作第二名作者,或算个执笔者。她说剧团演戏也是a、b角儿,观众买的都是a角的票,b角的名字写上去没用的,观众横竖是看不见它,就是照顾照顾b角的心情。不然b角也背几百句台词,也排演几个月,暗地下的工夫比a角还大。对镜子琢磨表情,创造手势,几百遍地运眼神,也是哭也是笑,跟疯子一样,心情应该照顾照顾。
我妈妈说着就笑起来,贺叔叔也笑。
贺叔叔笑完了说,这和剧团可不一样。
我妈妈又笑,说当然她晓得不一样。她掏出手绢,擦去前一刻的悲伤弄出的眼泪。
贺叔叔说,稿费可以再增加一部分,添个名字这事不好办。你该知道,印出来的东西就是麦面蒸成了饽饽,改不了样儿了。
我妈妈很内行地说,那就下一版的时候改吧。就跟出版社说,上回漏掉一个作者的名字。
贺叔叔翻一翻嘴唇,说我妈妈该早让我爸爸来说明白此番意思。
我妈妈说,他没有此番意思;他不知道我和孩子在你这儿求情。下一版吧,贺书记,你看怎样啊?
贺叔叔又把眼睛看到我们无法进入的空虚中。许久。他没法再正眼看这对母女行乞,就像一年之后在火车站;他别过脸一眼也不去瞧那个袒露半个胸脯的年轻乞妇。
我低下头。
我难受得直要哭出来,突然看见我自己的一对脚也是以两个外侧着地。什么时候有了和我爸爸一模一样的姿态?在这个浑身不适、需要极度忍耐的时刻,我爸爸的姿态出现在我的身上了。我在替我爸爸忍受。我在忍受他的手足无措,忍受他感到的这个空间中淡淡的无耻,忍受每一个人的难为情,忍受每一个人此刻的不得当、不对劲儿。原来我爸爸这样站着,是忍受。他这样站立,让脚的不适,轻微曲扭来分走一部分压力,那不得当、那难为情所造成的压力。他原来有那么多时候需要全力屏住,去忍受。他自身的,以及他人的淡淡的无耻。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我父亲。看上去那么浑然一个人,却没有一刻不体味到人和人之间的这种不适状态。这种微妙的勾结,永远不会从友情中被除净。他原来不是个宽厚泰然的人,他敏感至极,精神上永久带一丝病痛,他必须拧着双脚去支撑和承受。那外在的官能不适使他分神,平衡了他内在的不适。我的爸爸,他怎么能在那样永久的忍受中活下去?
我妈妈没有察觉任何。没有感觉到我在那么痛苦的忍受中。贺叔叔却感觉到了,他可能瞟了两眼我麻木空白的脸。他说他答应为我妈妈的这场走访保密。说他会考虑她的请求。他被同情心震慑,像一年后在那女乞丐面前,显得无力,同时在隐约厌恶着什么。我妈妈起身,仍拖住我不放,逼我说谢谢贺叔叔。我毫无感觉我说了什么。冰凉地贴在我妈妈怀前,如那个缄默的婴孩,成了母亲行乞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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